有生以來,伍嫣頭一迴不得不誠懇且認真地反省起,以往她是否太過粗枝大葉的舉止,還有那些一大堆不像女人的德行。


    “小嫣,迴家了,妳不是要我今天陪妳去店裏洗碗嗎?”在校門口等不到她,特地跑來這接人的杜寬雅,不解地看著她賴在地上生根的模樣。


    她一手杵著下頷,“我在思考一個頗具嚴重性的問題。”


    “嚴重性?”滿心好奇的他,擱下了手中的書包在她的對麵坐下。


    百思不得其解之餘,伍嫣坐正了身子,以直勾勾的視線,將麵前的他從頭看到腳,再看迴原處,接著兩眼定在他的臉龐上不動。


    “小嫣,別再那樣看著我了……”被她過於直接的目光這般看著,被看久了,覺得麵上有些燥熱的杜寬雅,漸漸開始不知道該將兩眼往哪裏擺。


    然而她卻充耳不聞,任由外頭的夕陽自天際緩緩降在建築物的身上,再一寸寸地,步向即將隱向黑暗的那一方。當反射的霞光映在他的麵上時,她這才發現,以往她從沒有發現他的眸色原來是那麽的淺,五官與輪廓,也比他們的來得更加深邃了許多,而那一頭始終都黑不起來的頭發,在夕照下則帶著亮眼的棕色色澤。


    “……小嫣?”


    唉,關於那個頗打擊她自信的嚴重問題,說實在的,她沒那個天分、也學不來富四海拐彎抹角的那一套,更不知道該怎麽去暗示才好,既是如此,依她看,她不如還是老實點,規規矩矩走她的單純直球路線,或許收效還會快速點。


    她歪著腦袋問:“你是不是覺得我沒魅力?”


    “怎麽可能?”對於她突如其來的問題,杜寬雅頓愣了一會兒,隨即答得又快又大聲。


    她再直指問題核心,“那就是你一點也不想親我?”


    “妳在胡說什麽?”他的兩眉無法克製地往眉心靠攏,同時覺得頰上的熱意好像又更增溫了些。


    既然問題不是出在她的身上,那,該負起責任的人就是他了。


    “還是你希望我會被你的家庭背景給嚇倒,冷靜下來後會暫時與你保持距離,再好好考慮我們的關係到底要不要再進一步?”伍嫣交握著十指,就連條退路也不給地問。


    很想告饒申吟的杜寬雅,無力地一手撫著額。


    “為什麽妳的直覺會那麽準……”不愧是隻靠直覺行動和思考的動物。


    “你希望我後悔或是分手嗎?”她不滿地拉開他的手,再以兩手揪住他的耳朵轉呀轉的。


    他忍痛地澄清,“我隻是要妳想一想……”


    “感情這種事不是用想的。”她搖搖頭,總覺得他這種為他人著想的性格實在是有點過頭。


    趕在她真的把他的耳朵給擰下來之前,杜寬雅沒收了她施虐的雙手,將它們包裹在他的掌心裏握住了好一陣子後,抬首看著對任何事都一無所懼,即使有難題,也照樣會努力將它看作雲淡風輕的她。“妳可不準在事後跟我說後悔。”他朝她的頸後探出一掌,輕易地將她帶進懷裏,並低首覆上她的唇。


    來得快去得更快的啄吻,就連讓人迴味的餘地都沒有,一下子消失在她的唇瓣上,不但沒為她帶來半點甜蜜,倒是為她帶來了滿心被敷衍的感覺。


    “再一次。”她以不及格的目光掃了他一眼,舉手要求他這一次能再落實一些。


    聽命照辦的杜寬雅,這一迴,他的唇停在她唇上的時間,雖是比蜻蜓點水來得久了些,但她還是沒什麽確切的真實感。


    “再一次。”不知道別人的初吻,有沒有她的這麽辛苦和外加沒感覺?


    在她挑戰性的眼神下,杜寬雅揚了揚劍眉,攬過她的腰後,一手抬高她的下頷,不但重重吻過她的唇瓣,還刻意在吸吮過後,以舌尖掃過她的齒列。


    “再、再一次……”即使滿麵已不爭氣地鋪滿了紅霞,她還是很勇敢地繼續打探他的理性底限。


    與方才相反,這次沒照著她話做的他,僅隻是虔誠地以兩手捧起她的臉,小心翼翼地親吻過她的眉眼,就好像怕她隨時會離開他或是碎掉了一樣。為什麽這個人總是這麽壓抑呢?感覺自己又再次被他唬了一迴的她,慢條斯理地揚起兩指,使勁地往他的眉心一彈。


    “我不是易碎物品。”她是叫他蹂躪她啊,他沒事把她供起來拜做什麽?


    “然後呢?”他微微瞇細了兩眼,目光直在她紅嫩的唇上流連打轉。


    她鄭重地拍著他的兩肩,“想吻我,就好好的吻吧,不要想東想西想那麽多。”


    有如狂風暴雨式的吻,在下一刻立即卷走伍嫣根本就沒來得及說出口的抗議,她愕然地瞪大了兩眼,在還沒反應過來時,杜寬雅已一手掩上她的眼睫,以舌毫不客氣地撬開她沒防備的唇,登堂入室大肆恣虐。


    “你……”是誰說她沒女人味的?迴家後她要去隔壁砍了那個姓富的混蛋。


    “這是本性。”隨口解釋後,他偏首繼續覆上她的唇,兩手也開始在她的身後遊移著。


    伍嫣忙想拉開毫不饜足的大色狼,“太過頭了,我是初學者呀!”


    “我也是。”他不理會她的抗議,猿臂一探,輕鬆地將一直往後退的她給拖迴懷裏。


    “哪有這麽老練的初學者?你一定私底下有偷練過!”這種高級班的口味也太重了,她要退級迴到進階班重新再來過。


    “我天分高。”她以為常常和她睡在同一張床上,是種天堂似的感覺嗎?今天他就讓她也體會一下地獄是什麽滋味。


    “騙人,唔……”遭他啃咬過的唇還隱隱作痛,下一刻冷不防也遭襲的頸間,令她忍不住縮起了肩頭。


    似要撫平驟起的風雨般,柔柔吻觸,在她整個人都快在他的懷裏縮躲成一團時,再次重迴她的麵上,一下又一下地,像是羽毛般輕觸的吻,珍惜地印在她的麵頰上,與先前急於想要確定的濃厚的重吻不同,反而有種寶貝似的感覺。


    手下留情的杜寬雅,笑意滿麵地問:“學到教訓了嗎?”


    “我保證以後我不會亂點火了……”她半趴半靠在他的肩上,拚命唿吸著曾被搶劫走的珍貴氧氣。


    他低聲輕笑,抬起她的小臉,不厭其煩地啄吻著她紅豔的唇瓣。


    咚的一聲,某種撞上門板的悶鈍聲,自他們身後不遠處的大門邊傳來,他們倆同時迴過頭,一動也不動地看著難得來找他們一塊兒迴家,卻無故被他們攻擊得差點瞎掉的富四海。


    默默把一籮筐的抱怨都關牢在腹裏後,富四海動作僵硬地轉身走出大門,在不小心又撞了門板一下後,他搖搖頭,一手撫著撞痛的額際,順手關上大門,以免沒公德心的他們,再繼續殘害更多倒黴路過的路人甲乙。


    “他會不會消化不良?”過了許久後,伍嫣心情甚是愉快地問。


    “大概吧。”真想同情他一下。


    “我們該向他解釋什麽嗎?”


    “相信我,他絕對不會想聽妳當麵向他口頭報告的。”杜寬雅站直了身子,溫柔地將她拉起,“走吧,我們迴家。”


    升上高三時的那年初秋,對杜寬雅來說,曾經平靜了近兩年的生活,終於泛起了一圈讓他不能不迴首麵對過去的漣漪。在醫院附設的花園裏呆坐了一整個早上後,即使再怎麽告訴自己,他得挪動腳步走進身後大樓的病房裏,杜寬雅仍是不知,究竟還需要再花多大的力氣,他才有法子設法移動他那雙似灌了鉛的腳。


    看著花園裏來探病的病患親屬們,帶著好動且在病房裏待不下的孩子們在初秋的陽光下玩耍,他試著把他們的對話都聆聽進耳裏,再試著迴想著伍嫣、富四海他們又是如何與家人相處的,不知不覺中,無奈的笑意已掛在他的臉上,因為他還是不明白,到底什麽才是所謂正常的親情。


    在他最早的記憶裏,所謂的家人,是一道總是背對著他的白色背影,與另一道也總是背對著他離去的黑色身影。


    那種與窗外芝加哥冬季慣有的大雪不同,而是因時光而褪盡斑斕中的蒼白,是屬於他的母親的,既冰冷且寂寞。而另一道總是站立在眾多穿黑色西裝的人群中,高大且冷漠得近乎殘忍的身影,則是屬於他父親的。


    而這兩道身影,就是他以往僅有的家人。


    白日裏,他的母親常會坐在那個可以眺望外頭公寓車道的窗口,將那一雙水似的眼眸投注於往來的車輛中,期望著她熟悉的那部黑頭車會停在家門前。而總在相隔好幾個月,甚至半年、一年的夜晚裏,他的父親則會定期走近他母親期待的家門,蹬著昂貴的皮鞋,一步步走上樓,在母親叫醒了他之後,那個近乎陌生人般的父親,則會站在他的麵前,一手支起他的下頷,就像審視件待賣或是待估價的商品般,評量著他是否有正常地成長。


    每每在父親前來探望的深夜裏,他總覺得,他像隻日後將被販賣的家畜般。


    自小他即知道,在他上頭,有著兩位與他成長經驗相似的同父異母兄長,父親之所以會抽空前來看他,不過也隻是在為了日後做打算,因為他的那兩位兄長萬一要是出了什麽事,那麽他這第三號儲備的繼承人,就得隨時準備接手兄長們那近似於人偶的地位。


    也因此,他一直都很清楚,父親之所以會前來這楝情婦所居的公寓,並不是來探望他們母子,也不是攜著關懷來與他們共敘什麽短暫的天倫,他的父親就像個定期來巡視業務的商人,來此的目的,不過隻是想確定商品的質量罷了。


    一旦審查完畢,隨即轉身就走,絲毫不顧念身後母親那一雙渴愛的眼眸,也從不在乎他的兒子又是懷著什麽樣的心情長大。


    直至今日,他仍牢牢的記著,那一陣陣在夜半時分,皮鞋踩在樓梯問,不斷在整座公寓裏迥響的空洞足音,還有每當在父親離去後,那一聲聲似乎已刻意強忍住了,卻怎麽也壓抑不住的啜泣聲……記憶中白色的街道、被雪花凝結成窗花的窗扇、當他被外公接走,離開家門時,風中刮痛他臉頰的冰屑、漫天風霜中無人送別的離別……那些,他在這些年來,不都已經好好的收藏在那個屬於過去的箱子裏了嗎?為什麽在他已經來到了這座溫暖的島嶼好些年後,又要再次強行扳過他的身子,要他迴首垂憐過往?


    深吸了口氣後,杜寬雅整理好身上微皺的製服,起身自椅上離開,緩步走向那個外婆打電話至學校,要他立刻趕來這裏的病房。


    好似刻意在拖延時間般,舍棄了電梯拾級走上了六樓之後,站在這一頭看去,病房前的走廊長得似沒有盡頭,每當他往前跨出一步,他總覺得自己就像是快窒息般,必須再次重新調整好唿吸,才有辦法再繼續跨步前進。沿途上,經過的每一間病房,病床上一張張病苦的臉,那些病患家屬麵上的憂心如焚,或是醫院護士們低聲抱怨著病人過多的臉孔,都沒有據留在他的眼底,當他終於走至那問外婆告知他的病房時,他停下了腳步。


    以指輕叩著房門,也不期待有人會應聲的杜寬雅,徑自走進了單人房裏。迎麵而來的日光,白燦得模糊了他的視線,甚至讓他有種再次見到了大雪的錯覺。他花了很久的時間去凝聚他的視線,在鼓起全副的勇氣後,他側首看向那個躺在病床上久未謀麵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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