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他這麽久以來,也聽遍了這一帶鄰居們所流傳的閑言涼語,對於杜寬雅這個人,他們所知道的就是他外公外婆的部分,還有他似乎有個十七歲時就私奔離家的母親。可是在他父親這一部分,還有他國中以前究竟是在哪裏生活的那類小事,杜寬雅從不曾主動提及過,也似乎無意想說,哪怕謠言甚囂塵上、哪怕有人在他的麵前對他說些有的沒的、或是猜測些什麽,他全都不理不聽沒反應,一律以笑帶過。


    他人不知道是無所謂,但,身為他的好鄰居,且身兼同睡一床的死黨,他們認為,他們似乎、應該、可以……能夠擁有一點點在這方麵知的特權才是。


    隻是他願不願說,那就又是另一迴事了。杜寬雅將兩眼瞟向一半在裝胡塗的富四海,“我沒猜錯的話,你應該早就摸過我的家庭背景了不是嗎?”


    “我承認我的好奇心是過於旺盛了些,不過,我能打聽到的並不多,所以還是想要找你求證一下。”富四海並不否認,早在許久之前,他就已請人調查過這位來曆不太明的鄰居。


    伍嫣擠坐至他的身旁,“四海是知道,可是我卻不清楚,所以我希望你也能公平點對我說一次。”


    對於他們慎重其事的模樣,相較之下,杜寬雅反而顯得像是不怎麽在意,因為接下來他所說的那句不拖泥帶水、也不多加修飾的開場白,很快即讓坐在他身旁的兩個求知者怔愕地對他呆瞪著眼。


    “嗯……我媽是我爸的第四位情婦,目前被我爸包養在芝加哥郊區的某間公寓裏,在我上國中前,我都一直與她相依唯命。至於我爸,他是個美國人,職業是芝加哥的某黑幫成員。”


    意想不到的答案,令伍嫣的思緒一下子沒反轉過來,而原本隻是單純想要多知道點內幕的富四海,也難得一臉無言以對地微張著嘴。


    伍嫣頗懷疑地撫著額,“黑幫?”演電影嗎?


    已經很習慣這等反應的杜寬雅,隻是動作輕柔地以指勾起她的發絲將它挽至她的耳後,再替她撫平她的眉心。


    “很意外?”


    總算迴神的富四海,接著大惑不解地舉手發問。


    “請問一下,你爸在黑幫裏的地位是?”他這個黑幫成員的兒子,不乖乖待在美國,反而被空投來這,應該也是有什麽內情吧?


    “簡單的講,他擔任的職務是副手之類。”杜寬雅又是毫不保留地答道,木然的臉龐上,看不出有什麽表情,“老實說我對他沒什麽印象,從小到大,我隻見過他幾次麵,而他會定時寄錢給我們母子倆生活,就這樣。”


    每每當他們三人湊在一塊兒後,總是顯得熱鬧無比的閣樓,在他一鼓作氣說完後,房內頓時靜謐得幾乎要與外頭夜色已深的街道同調。低首看著抱著膝蓋在他床上滾來翻去的兩位鄰居,知無不言的杜寬雅,伸手按住了像兩顆皮球般滾動的他們。


    “還想再問嗎?”


    “暫時不想了。”很後悔沒事幹嘛問他這些的某兩人,很有默契地一同高掛起白旗,拒絕繼續再挖掘他的私事。可是在他們掀起這個話題後,杜寬雅卻不得不接完後續問題,因為從小到大,他總免不了得去麵對生活在他四周的人們,在得知了他的家庭背景後,他們眼底總是隱隱躲藏著的恐懼,或是刻意對他營造出來的疏離威。


    他有些不安地問:“你們……會不會怕我的家庭背景?”


    富四海白了他一眼,“別呆了,父母又不是你能選擇的。”就算他家老子殺人放火還裝炸彈又怎麽樣?那些又不是他幹的。


    然而杜寬雅卻不疾不徐地再投下一顆大石,“如果我說,等我長大了,我很可能得去幫忙我爸的事業呢?”


    也沒被他給嚇著的伍嫣,一路滾迴他的身邊,再攀著他的大腿抬起頭來。


    “那我想,到時你絕對會成為黑道界有史以來,最斯文最崇尚以德服人的書生型大哥。”拜托,一個會彈鋼琴的大哥?她怎麽想就怎麽覺得不搭調。


    富四海還不看好地搖搖頭,“我衷心期望那家黑幫的財產,日後不會被你這個隻會彈琴的笨蛋給敗光光。”


    杜寬雅不置可否地聳著寬肩,“我的心願很小,我不曾想要繼承什麽地位,也從不希望長大後一定要出人頭地或什麽。”


    “你希望的是什麽?”兩位聽眾動作整齊劃一地對他歪著腦袋瓜。


    “我隻希望我能與我所愛的人們,平平穩穩、安安全全的過完這一生。”


    富四海敏銳地聽出了問題點,“安全?”


    “在我小學畢業前,我曾被綁架過四次。”其它綁架未成,頂多隻能算是未遂的部分,他連算都懶得再去算。


    伍嫣錯愕地撫著額,“為什麽……”一個黑幫副手的孩子,真有這麽值得綁嗎?是因他爸的身家很可觀,還是因為他父親占有很重要的地位?


    杜寬雅無動於衷地勾動著嘴角,以冷漠的口吻淡淡地道。


    “不就是幫派間的利益而已?”還能為了什麽?


    富四海點點頭,在聽完了這些後,總算是有些明白,為何這位鄰居會成為伍媽媽眼中武術高手的由來。


    “在不情不願的付了幾次贖金,也逼我媽搬了好幾次家後,我爸為了不讓我有機會再去扯他的後腿,因此他命令我必須學會自保和行事盡量低調,不然,下一次我就等著自生自滅。”


    “所以你媽就把你扔迴來給你外公了?”聽完了他的遭遇後,富四海不得不打心底感謝他那個住在官邸裏,曾經提供給他充份保護的外公。


    “嗯。”


    好陣子沒答腔的伍嫣,默然旁觀著他此刻麵上,那不像是青少年該有的神情,聽著他那也不該是他們這年紀該有的冷酷語調,她總覺得好突兀。因為,自認識他以來,他的言行舉止裏總是帶著不經意的溫柔,雖然說有時難得一見的強硬,會讓她偶爾覺得有些不太協調,可是,他的掌心是不會說謊的,每當他牽著她的手時,那種珍惜般的溫柔,是她再也不會錯認的,而他那一雙修長的長指,所彈奏出來的琴音,也總是在對她訴說著,琴聲主人的真正心音。


    那麽,他的父母到底是曾對他做了什麽,所以才會讓他在迴憶起過往時,必須用這副陌生人般的神情來麵對他們?


    見她一直沒說話也沒反應,杜寬雅輕拍著她的麵頰。


    “嚇到了?”對他們來說,那或許是個遙遠又不曾想象過的世界吧。


    伍嫣深深吐出口大氣,而後與坐在對麵的富四海相視了一眼。


    “寬雅。”很少正式喚過他名字的富四海,一反常態地,板起了臉孔嚴肅且認真地看著他。


    “嗯?”


    下一刻,富四海突不期然地揚起一掌,使勁在杜寬雅的背上狠狠一拍,力道之大,令他整個背部差點麻掉了,他吃痛地抬起臉,卻在下一刻看見了富四海正對他咧大了爽朗的笑容。


    “我們都還小,也都還不急著長大。”


    杜寬雅無言地看著富四海那雙不帶半點猶豫的眼眸,彷佛背後的麻痛感,也鄂蔓延到了他的喉間,因此才令他的聲音暫時迷了路。


    坐在另一邊的伍嫣,趁著他呆然的片刻,也跟著在他背後使勁一拍,追加一掌之餘,不忘笑咪咪地在他的麵頰上親了親。


    “所以說,現在的我們隻要好好的談戀愛就行了。”


    沒錯,就是這樣,無論他的家庭背景如何複雜,也不管未來又將會如何,究竟是晴或是雨,現在的他們,都隻是個孩子而已,那些往後很可能會經曆的險途或是憂傷,就都留待來日吧,因為,就算是得承擔,在他們成長之前,他們還是可以擁有一些屬於他們的青春和歡笑的。


    不知該說是鬆了口氣,還是心中放下顆大石的杜寬雅,在伍嫣頻頻在他頰上製造出一聲聲又大又響亮的親吻聲時,他和緩了麵上一直緊繃著的表情,含笑地將她擁在懷裏,真實地感受著,在這間小小的閣樓裏,由他們連手所為他打造的春天,並仔細地品味著,懷抱中那份令他眷戀的溫熱。


    被他倆撇在一旁落單的富四海,怏怏不快地指著自己的鼻尖。


    “那我呢?”沒事幹嘛在他眼前上演親熱的戲碼?這兩個鄰居是擺明了想要聯合排外嗎?


    “你也要湊一腳嗎?”伍嫣橫他一眼,老早就對這個既搶床位,又會在半夜偷搶被子的鄰居有所不滿了。


    跳下床去的富四海,有些消受不起地搓搓兩臂。


    “免,千萬別算上我一份。”他繼續當大後方的支持大隊就好。


    當富四海走至窗邊的老式留聲機旁,自架上取出一張喜愛的黑膠唱片,放在唱盤上開始播放後,坐在床上的杜寬雅深籲了口大氣,而後放鬆了身子往後一躺。“關於我家的事,改天我再跟你們說吧,改天。”


    在伍嫣和富四海也跟著一塊兒躺在他的左右時,他以疲憊的口吻說著。聆聽著在交響樂曲後緩緩吟唱起的歌劇,聆聽著女高音那美得似要讓人心碎的天籟,並感受著那無法言傳隻能用心神細細領會的感動,令人恍然地覺得,所有煩心的事與過去,似乎漸漸走遠了,他們三人靜靜地凝視著頂上裝飾著浮雕的天花板,並乘著歌曲的音符,各自想象著,那看似遙遠的未來。


    “你們想……”盯看了天花板許久的富四海,遲疑地開了口。


    “嗯?”


    “我們的青春……還剩下多久的時間?”


    令人不知該如何迴答的話語一落,老舊唱盤裏吟唱著歌劇的女伶,乍然揚起像要拔至天際直竄雲端的高音,唱得好不淒厲哀婉,深深顫動著空氣,並姍姍地迥蕩在他們耳邊的音韻,霎時,漫蓋過了他們三人各自埋藏在胸坎裏的迷惘心跳聲。


    她真的很缺乏女人味嗎?向晚豔豔的夕陽,拉長了校園裏欲返家的學子們一道道的身影,也將獨自留在柔道杜的伍嫣她那身後的影子,安靜地困囿在小小的社團教室裏。被學長借將來示範柔道的伍嫣,在所有的人都走光後,盤起了兩腳坐在榻榻米上,邊一手數算著她與杜寬雅已交往了多久,邊不斷地皺起她的眉心。


    事情的開端是這樣的,就在前些天晚上,當她一如往常地賴在杜寬雅的床上聽完琴,準備爬窗迴家前,他在她的額上印了記晚安吻後所引起的。


    據目擊者富四海私底下所言,他們這對男女朋友之間,距離是不是比別人來得大了點?究竟是杜寬雅改了心性吃起素,還是她壓根就不具半點魅力?


    經他這麽一問,她這才想起,自交往以來,杜寬雅從來都沒有吻過她。令她想不通的是,平常她都可以大刺刺地睡在他的床上了,為什麽單單隻是個簡單的親吻,她卻連越雷池一步的機會也都沒有?是因為環境因素的關係,所以才造成杜寬雅這種慢半拍的性格嗎?不對,看起來也不像。


    就她所知,自從他與她成為男女朋友以來,他就一直很積極努力地製造他們單獨相處的時機,更不會錯過能與她親昵些的種種舉動,那麽,他到底是為什麽會在親吻這個關卡,對她來個望之卻步?


    追根究柢後,原因該不會真的是出在富四海所說的,她根本就沒有半點女人味這上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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