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老爺,我知道以前是我不好,我沒大沒小,拜托不要在這個時候跟我算舊帳,我這輩子沒求過你,現在就求你給我個允茭,好歹我當初也沒真關你柴房,還讓你吃好睡好——」


    在心底喃喃默念了幾句,一擲,是怒菱。


    他變了臉色,不安地瞥去。


    身畔那人麵不改色,拾起又遞迴給他。「爹可能沒聽明白,你再擲一次,說清楚些。」


    「好,算我失言,都是我的錯,以後到了黃泉地下,我任你打不還手,你要怎麽算總賬都可以,現在拜托行行好,別整我,拜托拜托。」


    這一擲,笑茭,某人見他狼狽又低聲下氣,顯然笑得很樂。


    可他實在笑不出來,冷汗滑落額際。


    嚴君離再度拾起。「爹大概覺得你誠意不夠,再一次。」


    他是很感謝對方一再替他找借口賴掉,就怕有人存心和他卯上,他擲到死也擲不出允茭來……


    「嚴老爺,我真的很在乎他,如果不是為了他,我又何必把自己搞成這樣?我知道你討厭我,可是為了您的兒子,能不能請你暫且放下恩怨?我發誓我會用生命守護他,請你讓我留在他身邊好嗎?」


    這一次,他是連看都不敢看,擲下去,果然還是無茭。


    是笑到沒工夫理他了嗎?


    嚴君離無奈地歎氣,這迴連撿都不撿了,直接陪他並肩跪下,雙手合十默道:「爹,您就別整他了,見他如此,難受的是兒子,若是沒得您允許,孩兒得要陪他長跪不起了。」


    父子倆溝通完,用眼神示意他再試一次。


    嚴知恩幾乎已經不抱希望,豈料,這迴居然允了。


    他瞪直了眼,再試一次,還是允茭。


    第三迴、第四迴、第五迴……直到連擲出十來個允茭,嚴君離微笑,雙手合十感謝地朝父親拜了拜,這才牽著他的手離開祠堂。


    「安心了嗎?」


    「你是跟他說了什麽?」好神奇,那個沒人性的臭老頭居然肯允他這種事,猶記得當初向老頭宣告時,那人可是氣得差點將他生吞入腹,咆哮著要他離他兒子遠一點,死都別妄想。


    嚴君離笑而不答,視線飄向前方,輕喃:「天亮了呢。」


    「是啊……」有些不知所雲,步伐飄飄然地,還不太敢相信這是真的。


    「你一晚沒睡,需不需要去歇會兒?」


    「喔……」頓了頓,交握的手一緊,吞吞吐吐道:「我、可不可以……去你那裏睡?」接著連忙保證。「我、我不會亂來,隻是、隻是想迴去而已……」


    看著眼前這個過度小心翼翼的男人,嚴君離不覺心房有些酸。


    隻是一點再細微不過的小事,也不敢要求,這哪裏是以往那個狂恣任性的嚴知恩?


    他沒有迴答,直接領著那人,一同迴到自己寢房。


    「睡吧,我會陪著你。」


    「嗯。」臨睡前,仍牢牢握著那人的手,不肯放開。


    嚴君離坐在床畔,凝視他安穩入眠的臉龐,心想,往後得再加倍待他好,才能將他再寵迴那個意氣飛揚、狂傲不羈的性子。


    雖然——那樣的嚴知恩任性得讓人有些頭疼,但,那樣的他真的很迷人,那俊魅眸采、噙著自信的淺笑,出色得教人移不開眼,也教自己——


    怦然心動……


    早在很多年以前……


    嚴知恩安穩無夢地睡了三個時辰,醒來後說還有事要忙,便匆匆離去。


    當晚,嚴君離喚人備上幾道記憶中對方愛吃的菜肴,雖然他沒說會過來,也不知他會忙到多晚,反正就看看書,等等也好,他若來了,正好可以一道用膳。


    一直等到晚膳時刻都過了,也沒見到人,心想,對方或許真的很忙,草草吃了點,便讓人撤下。


    洗沐過後,他僅著中衣,倚在窗邊看書,一麵等待。


    臨睡前,意同來請安,父子倆說說話,聊了點今天發生的瑣事,孩子要迴房時,他突然想到什麽,問了句:「爹今天很忙嗎?」


    「爹每天都很忙啊。」


    也是。


    「嗯,去睡吧。」


    意同走後,他想了想,怕那個人又整晚熬夜,披了衣正要前去關切,房門正巧推了開來,門外那人躊躕著,遲遲不敢踏入。


    「小恩?進來呀。」


    門外的人抬眸審視他,像要確定什麽,迎上那道帶笑的溫暖眸光,這才移步入內。


    嚴君離上前拉了他的手,觸著指尖涼意,再不經意拂過他衣上微濕的夜露,心下領悟了什麽。「你在外頭待了很久?」


    「……嗯。」早早便徘徊在觀竹院外,掙紮著,靠近一點點;再掙紮,又往前走一些些,直到剛剛,才走到房門前。


    短短一段路,咫尺天涯,他走了好多年,走得好辛苦。


    他其實很惶恐,不確定今晨那一切作不作數,好害怕對方想想之後,又覺不妥,反悔將他推開。


    嚴君離歎道:「我備了晚膳想等你一起吃,沒等到你來。」


    「……」嚴知恩張大眼,先是意外,而後湧現滿滿的懊惱之色。


    於是嚴君離又道:「對我不必這般小心翼翼,想做什麽就去做,就像以前那樣,你知道,我不會真的對你生氣。」


    ……可以嗎?他們,還能再像過去那樣嗎?


    以前的他,可以任性胡鬧、可以對嚴君離予取予求,那個獨一無二的地位……還為他保留著?


    「……我困了。」不知怎地,帶點討憐意味的話語就這樣逸出口。


    「嗯。」嚴君離伸手將他帶向床邊,寬了衣,替他將外衫掛好,挨靠著一同就寢。


    「今天好累,「春」字堂串聯其他分部,說咱們薪俸比人家徐府低,仗著人勢要求調整薪俸,我氣得差點掀桌。」忍不住吐吐苦水,朝那溫暖身軀又靠攏了些。


    嚴君離也知對方是在撒嬌,安撫地摸摸他肩臂。「真沒調整的空間嗎?人家也是要養家過活,可能的話讓他們日子好過些也無不可。」


    「不是那個問題。我們另外還有發放紅利,他們隻要勤快些,領的隻會比徐府多,不會少。他們隻是受人挑弄,見著好處便鬧鬧事,看是否有糖吃罷了。這招我五歲就會玩了。」也不是如他們的願就沒事,開了先例隻會食髓知味。


    「也是。」要鬧,眼前這人是個中好手,誰能比他嚴二少爺更任性?「那你後來怎麽處理?」


    「為了這種鳥事浪費我兩個時辰,我後來火了,說不滿薪俸想走的人,嚴家絕不強留,在這裏先祝福各位前程似錦。」


    「啊?」


    「你以為有幾人敢走?沒摸清對手的底也敢來玩。」他嚴知恩是能讓人來硬的嗎?


    「……我的底倒是都讓你摸清了。」難怪敢放肆地玩。


    嚴知恩不著痕跡又移近一些些,蠶食鯨吞,薄軟中衣底下透出的肌膚熱度,誘得他有些神思恍惚,一時意亂情迷地撫上對方腰際。


    嚴君離一顫,直覺挪身避開,他旋即收攝心神,什麽綺思迷亂都沒了,安安分分收迴掌,閉眼裝困,不敢再亂來。


    因此,也沒瞧見枕邊人頰容上浮現,那抹淺淺的暈紅。


    嚴君離從不知道,自己腰側如此敏感,隻消輕輕一碰,便覺癢麻震顫。


    垂眸凝視枕靠在他肩側的麵容,都二十七歲的大男人了,有時還是會覺得,小恩與當年的三歲小娃沒兩樣,每每瞧著那獨獨在他麵前才會卸下心防的睡容,有些孩子氣、又帶點惹人憐的脆弱,心房便會柔軟得一塌糊塗。


    他輕輕將枕在肩側的腦袋移向心口,張手溫柔地將對方護進懷中,感覺那身子微微一顫,輕輕枕靠過來,臂膀隨後圈上他腰際,身子貼著身子。嚴君離笑而不語,隻是張臂環抱住,一下下輕輕拍撫著後背。


    「我不是孩子了。」微悶的嗓自胸口處傳來,那姿態——又不是在哄三歲的他睡覺。


    「我知道。」不過就是忍不住想寵他、疼他,那種心情是無論他幾歲都不會改變的。


    見他有些悶,嚴君離傾首,輕輕貼上對方唇瓣,熨上溫度,淺吮了下。「討到糖了嗎?」


    「……」明明都有了一個兒子,還花名在外、玩得比誰都狠的浪蕩子,竟因這一記再簡單不過的吻——臉紅了。


    那緊閉著眼裝沒事,臉龐輕蹭他胸口的舉動,頓時讓嚴君離覺得可愛至極。他輕輕笑了,掌心撫了撫對方。「睡吧。」


    嚴知恩知他的底,他又何嚐不知對方的?是他心甘情願任人予取予求,他若不給,那是誰也要不來的。


    他們有的是一輩子的時間,他會讓他的小恩知道,他能給的愛與寵,遠比他所要求的還要再多更多。


    隻因,君恩似海,情根深種。


    * 卷外之章 同眠


    我不知道如今在另一個地方,他們是不是已尋著彼此、真正相守在一塊兒,但是我很珍惜自己目前所僅有的,這是他們教會我的,尊重每一分感情,好好善待愛自己、自己也深愛著的人,把握能聚首的每一寸光陰。


    因為——愛情很美,能夠相愛更美。


    之一、意相同


    我,名喚嚴意同——是梧桐縣財力最盛、蜚言流語也最盛的那個嚴府下一任繼承者。


    這可不是我自封的,爹從很早就告知這件事,要我早點認清現實。


    一般人或許會認為我命好,懂得挑地方出世,不曉得多少人妒羨我這自小含著金湯匙嬌養著長大的富貴兒。


    真是如此嗎?可說是,也不是。


    我的身世說複雜,也沒多複雜,可要說簡單,好像又比別人特殊了一些些。


    我沒有娘,隻有一個父親,和一個爹。


    娘從我很小時便不在了,我一直是父親養大的,是而,我對娘的觀感始終很是模糊,問了父親,父親能形容的也極片麵,可是對我的親爹,他卻能侃侃而談,幾乎可以說進骨子裏去。


    雖然對於這一點,我曾經小小疑惑過,為什麽父親對結發妻子的性情隻能說出「溫婉」、「大家閨秀」那樣浮麵的表述,對義弟卻是閉著眼也能描繪出形貌?


    嚴府的小公子,其實並不是正統少爺的親生兒,這點除卻身邊親信少有人知道,父親倒是沒瞞過我,因為是一開始就知道的事,倒也不會有特別的情緒反應——例如戲台上演出真假少爺那類身世謎揭露時的崩潰反應。


    七歲那年第一次與親爹見麵時還平和得很,平日常聽父親談起,倒也不覺得陌生,到後來爹搬進品竹軒與父親同住,年紀小時不覺得奇怪,後來一路看到大,也覺順理成章,不像外頭的人那般大驚小怪。


    沒錯,他們是「在一起」。


    以世俗的觀點而言,「在一起」無非是一男一女,情投意合,托人說謀,然後成親生子,共偕白首。可是對他們而言,真的就隻是「在一起」,相互陪伴,分享彼此的喜怒哀樂,好與壞都有對方擔待,無關乎世俗或名分什麽的。


    或許對旁人而言,兩個男人一起,聽起來驚世駭俗、不倫不類,可是在我看來,就是覺得他們彷佛生來就是一起的,再也不會有誰比他們更契合、更懂彼此、也更珍惜對方。


    有時我都在想,找名女子也不見得能如他們這般相契相知、相惜相戀,要真能擁有這樣的幸福,我也願意另一半是個男人啊!難怪爹一巴上就死也不肯放開父親了。


    話再說迴來,我這個富貴小少爺可當得一點都不富貴,雖說是衣食無虞,可父親在對我的教養上是極為嚴格的,該要求的從沒放寬尺度,疼愛歸疼愛,也將分寸拿捏得很好,犯了錯該挨的板子更沒少挨過,與外人想象那種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嬌生慣養的日子可是差得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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