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因為這樣,雖然想過要將意同送迴他身邊,也一直遲遲下不定決心,怕他根本無心教養意同。


    嚴君離隻當是自己病得胡塗了,這幾日腦子昏昏沉沉,做了許多淩亂而片段的混亂夢境,一下子看見童年時期的小知恩,乖巧又溫順,沒有如今這一身的刺、以及防備乖張。


    然後一轉眼,又變成少年時期的知恩,那道說著要陪他一輩子的纏綿音律、深情眼神,還說——


    「你就是讓我等上一輩子,我也跟你耗。那是我這輩子,唯一不變的執拗與堅持。」


    頰容微微泛熱,分不清是懊惱抑或其他,卻無法否認,多年後再聽此言,心房難言的怦動,已難再自持。


    外室的談話聲依舊斷斷續續傳來,他移掌望去,影像未曾消失,嚴知恩真的在照顧孩子。


    從沒料想到,小恩也能當個好爹爹,管教孩子雖不假辭色,卻是毋庸置疑地用心,那畫麵溫情得幾乎刺痛了他的眼。


    他知道隻要他願退上一步,這美好得教人心痛的畫麵,就能夠永遠留在他生命中,但——他如何能?


    「好了,去找芸香吃早膳,吃完早膳再幫我去聽鬆院找總管,吩咐他把賬本送過來。」


    嚴意同瞄了瞄桌上那迭得好高的賬本。「這些爹都看完了?」小臉不小心露出一絲崇拜,旋即又憂慮道:「那爹不是一晚都沒睡嗎?」


    男人伸手拍拍不及他腰腹高的孩童。「不必急著同情我,不久的將來就輪到你了。」


    嚴意同不解。「可是——我聽大家說,嚴家不是已經很有錢?」為什麽還需要那麽辛苦、賺那麽多銀兩?


    小兔崽子!才多大年紀就想著坐享其成。


    「我告訴你,家裏有你父親,銀票是用燒的,你最好現在就有覺悟,賺錢能趕上燒錢的速度。」否則嚴家早晚垮。


    「喔。」父親吃穿用度明明都很簡單,需要花很多錢嗎?嚴意同是不太懂,不過既然爹都這麽說了,那他真的要很努力才行。


    看著年幼孩童被他拐入火坑,他黑心地完全沒有欺負弱小的羞愧感,端了芸香準時送來的湯藥,再將孩子交予她後,這才轉迴內室。


    見人已醒來,正睜著迷惘至極的眼神看他,他也已經很習慣這副睜著眼說夢話的狀態,不等對方開口便徑自響應——


    「我有溫書、有乖乖吃飯、聽奶娘的話、沒闖任何禍,哥放心。」事實上,那些都是他盯著小崽子做的事。


    「……」他在說什麽?!


    嚴知恩扶他起身,端著粥稍稍吹涼,輕聲哄道:「吃點好不好?」


    他懷疑自己的夢或許真的還沒醒,否則為何嚴知恩說的話、還有如今的景況會如此難以理解?


    他呆呆看著對方唇角那抹溫柔笑意,彷佛那些悔恨痛楚的遺憾、絕然斷義的傷人言詞都不曾存在過,用著他所熟悉的親昵,語調柔軟地拿他當孩童哄,他一時不察,真教人喂上好幾口粥。


    直到他閉上嘴,不再張口,嚴知恩也不勉強,自個兒將剩餘的百合蓮子粥解決掉,再端來湯藥繼續努力。


    忙完後,扶他躺迴去,掖好被角,又探手摸摸他額際,確認熱度有退了點,這才稍稍安下心來。


    「你——」嚴君離困惑不解,目光完全無法自他身上移開。


    那——不是夢,一直都是他,寸步不離地在身邊照料病中的自己?


    想起意同說,他還審了一夜的帳,此時看來,眼下確實有淡淡的暗影——


    「一晚沒睡?」


    嚴知恩笑了笑,確定他神智果然還沒清醒,否則早將他轟出去了,哪會關心他是否一晚沒睡。


    「那哥應該不介意借個位吧?」也不等主人應聲,便自動自發往床榻裏窩,占去外側些許空間,側著身麵向他,將頭靠往他肩畔。


    嚴君離微微僵愣,本想移身避開,便聽他低低開了口,帶些孩子似的軟弱與無助——


    「哥,我好累……」


    嚴君離頓了頓,終是無言,原是抵在肩側的手沒能狠心推開,反任他倚靠而來,攀附地抱住。


    好半晌,雙方都沒再開口、也無任何動作,也不知過了多久——


    「哥?」他試探地,低喚一聲,沒得到響應,喃喃自言道:「……真睡了?」


    許是逃避,不知如何麵對這樣的嚴知恩,索性合眼佯睡,不教彼此陷入眼下這進退無據的窘境。


    抬眼確認了下,又安心將額心抵靠迴對方肩頭,放膽開口。「哥,我好想你……你真不要我了嗎?」


    頓了頓,似是覺得這行徑太婆娘,努力抑下哽咽,好一會兒才又輕聲道:「我四書都抄過好幾輪了,等了又等,還是沒等到你說要原諒我……我知道是我不受教,老是惹禍,仗著你不會真與我計較,便恃無忌憚……那年,送完老爺最後一程當晚,你在嚴家祠堂裏跪了一夜,無聲痛哭,向老爺告罪,我才知道自己傷你有多重,我不敢進去,也沒臉再靠近你,在祠堂外陪你一夜,看你有淚流到無淚……」


    「老爺的事,是我的錯;青嵐的事,也是我該擔的罪,日後到了黃泉地下,是是非非我自己會與他們算清楚,該償的部分我會償,那些都與你無關,你不要內疚,不要替我扛……放過你自己好不好?別再被他們困住……」


    他又移近了些,得寸進尺地將臂膀圈上嚴君離腰身,枕上肩窩處,近乎貪戀地感受這久違的親密。


    「我知道你不好受,所以我也如你所願,離你遠遠的,就算要等上一輩子才能等到你釋懷,我也願意。你知道……我隻有你而已……不是不想找別人來取代這個位置,我試過別人,真的!可是那些女人,都沒有辦法讓這顆心起一絲波瀾,於是我又想,如果女人不行,就試試男人吧……但是那一切,隻更讓我覺得空虛,不是你,無論男女都沒有用……我甚至想,或許再荒唐一些,你忍無可忍,就會生氣地把我揪迴來訓一頓,好好管管我脫序的行為……」


    說到這裏,他自嘲地笑了笑。「很天真吧?你現在哪還管我死活……可是不這麽想,我熬不下去……我已經什麽都沒有了,隻剩下夢而已,我隻能作作夢……哥,你還要氣多久?我怕——再下去換我要撐不住了……」


    嗓音逐漸輕弱,終至無聲。


    那憂傷絕望的音律,絲絲縷縷飄進嚴君離心房,一瞬間,狠狠揪沉了唿吸。


    四之二、情生意動難自持


    也許是藥力發揮效用,嚴君離最後仍是陷入短暫的睡眠,這一迴,完全無夢,安穩入眠。


    再次醒來,約莫是正午時分,算算最多應是不到兩個時辰,身畔已不見那與他同眠之人。


    躺了數日,感覺精神了些,遂起身離開床榻稍作洗漱,打點了下衣容,那人便在他罩上最後一件外衫時,端著午膳及湯藥進房。


    四目相視,對方怔了下,旋即道:「我、我沒違背約定,是意同來找我,說你病了,我、我這就走,你別動氣……」


    嚴君離還沒來得及說上什麽,那人已擱下托盤,快速往門外退。


    想到什麽,又迴眸道:「我調了幾個利落的人手進觀竹院來——你別急著否決,意同還小,若是有個什麽狀況,總得有人打點雜事,你總不能指望一個七歲的孩童能應付得來吧?我挑的都是信得過的,他們很機靈,不會亂嚼舌根,平日沒事也不會出現在你麵前、打擾你的寧靜,至少這件事,你聽我的,可以嗎?」


    「……」話全讓人給說盡了,他還能說什麽?


    話一說完,嚴知恩沒敢再多作停留,近乎倉促地離了觀竹院。


    過後數日,再沒踏進一步。


    日子,又迴到最初的兩不交集,不同的是,意同現在會往聽鬆院跑,嚴知恩偶爾處理生意上的事,會把孩子帶在身邊學習,慢慢接觸一些商務上的事情。


    這事意同問過他的意見,是他親口允的。


    每日傍晚迴來,意同都會向他報告今天又學會了什麽。


    一個月後的傍晚,意同迴來時,抱了本藍皮本子,他約略翻了一下,驚見那是布莊的賬本,而意同則是苦著臉告訴他:「爹要我看著辦。」


    他簡直快被嚇死了。


    雖說有心要讓孩子走商途,可這會不會太激進了?意同才七歲,就要他管一家店鋪子?!還是嚴家最賺錢的鋪子之一,嚴知恩瘋了嗎?


    「爹說,家裏已經有一個燒錢的,再多一個敗家的,也沒什麽差別了。」


    「……」


    他幾度衝動地想去聽鬆院問問對方究竟在想什麽,臨出房門,又止了步。


    嚴知恩會這麽做,自有他的道理,既然有心帶意同,就不會兒戲胡鬧,把孩子交給親爹,能有什麽好擔心的?他隻是——


    歎上一口氣,對自己承認——他隻是在找借口,能讓自己合理化去見嚴知恩的衝動罷了。


    那一夜,他在窗邊不自覺呆坐了大半夜,後半夜躺上床榻,輾轉反側,本以為會是個難眠的夜,半夢半醒間,卻見到了端坐桌前望他的嚴世濤。


    「爹!」他驚坐而起。


    父親就坐在以往他生病、前來探視時慣坐的那個位置,那溫和眉目、慈愛笑容依舊,從來都隻有他,才能得到父親這樣的神情。


    他眼眶一熱,沒想到至今,父親仍不怪他,一如既往的疼惜。


    「君兒,你快樂嗎?」爹開了口,問的竟是這麽一句。


    看似簡單,卻教他無從答起。


    要欺生人容易,欺個過往之人,卻是大不敬,也欺不了。


    於是他沉默了。


    嚴世濤一陣歎息。「我本是希望你人生能過得簡單些,你卻是過不了這一關……罷了,這是你自找的,你的心選了這條路,我還能說什麽呢?」


    「爹?」他不懂。


    「君兒,你記不記得,那年我欲對嚴知恩下手,你說了什麽?」


    他記得。也知道,是因為這樣爹才收手,怕他真與嚴知恩同生共死。


    「君兒,你知道你那時的神情嗎?義無反顧,生死相隨……我還能不懂那是什麽樣的感情嗎?」


    愈是生死關頭,表現出來的最是真誠無欺,君兒對那個臭小鬼太在乎,在乎到早已超出手足應有的界限,他不知道君兒自己發現了沒有,但他是不得不收手,怕連同兒子也一道毀了。


    「後來,你讓他走了,我本想,這樣也好,免得你真身陷迷障,無法自拔。誰知道那小子硬是要賴你,不肯走。你難道不奇怪,我與他勢同水火,為什麽又會萬般信任,什麽都交給他嗎?」


    「……他對您說了什麽?」


    「他一開始就說得很坦白,他恨我,可是他很愛你,他想在這兩者之間取得平衡,至少,我們之間還有個共同點——無論如何絕不能傷害到你。


    「爹後來想了又想,這偌大家業,我是無法帶進棺材裏,又不能守護你一輩子,那麽,與其想方設法地替你延那幾年命,倒不如找一個至死都不會背叛你的人,替你扛起這一切,如我還在時那般,保你一生安穩。」


    「所以……爹其實並不恨他。」嚴君離不蠢,話都說到這分上了,哪還能不懂父親心思?


    「爹年事已高,自知已時日無多,有人接下這擔子替你做牛做馬,我還樂得清閑,真以為我戀權嗎?」要戀權也得有命有體力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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