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這樣嗎?是他盲目的溺愛、縱容,才釀成這一連串錯誤與悲劇的發生?


    「別讓我對你失望,小恩……」


    繼袁青嵐之後,嚴世濤無預警地也病倒了。


    這一年隆冬,嚴君離反常的安然度過,卻是疲於奔命,為妻子與父親的病情而心力交瘁。


    府裏議論四起,說父親這場病,是嚴知恩一手造成,說他狼子野心,圖謀家產,連義父也能下手……


    每迴探望父親,榻前侍藥,總得聽他聲聲咒罵,怪自己瞎了眼,不該錯信了那賊人,養虎為患,反噬己身……


    父親唿風喚雨了一輩子,慣於將權力掌握在手中,讓所有人匐匍於腳下,如今讓嚴知恩奪權,狠狠摔上這一跤,一時怒氣攻心,無法承受這種受製於人的滋味。


    小恩這招確實夠狠,奪去他視之如命的權力,那是比世間任何的淩辱手段更教父親難以忍受。


    可他不認為小恩真會對父親如何,最多是激激他、嘔嘔他,圖個心裏爽快罷了,比起當年爹對小恩做的,他又有何立場去指責什麽?


    他隻能勸慰著,要父親放寬心,好好養病。


    其實這樣也沒什麽不好,這幾年來,父親身子日益衰敗,精神大不如前,早該擱下那些繁擾俗事安心靜養,在這方麵,小恩並沒有虧待他。


    但父親總是說,這太委屈他,愧疚什麽也沒能留給他……


    若是為此,那更不需耿耿於懷。家業一事,他本就不拘泥,小恩若要,全拿去了也無妨,人生在世,不過就是一衣一履、一碗一筷罷了,他本就物欲極低。


    這一日,服侍父親喝了藥,好言勸撫大半日,終於入睡後,他緩步走出父親寢居,便見前方倚靠曲欄的嚴知恩,顯然已候他許久。


    如今,多說什麽都是錯,既是無言以對,他隻能端著空藥碗,沉默地與之擦身而過。


    嚴知恩愕然,沒料到他反應會如此平靜,衝動地脫口道:「你都沒有什麽話要說嗎?」


    盤問、責罵、甚至叫他收手……說什麽都好,就是不該如此平靜。


    嚴君離停步,淡淡迴眸。「自己掌握好分寸,凡事適可而止,別做出連自己都會後悔終生的事來。」


    他已經不是孩子了,說得再多又有何用?但願他清楚自己在做什麽,他已經管不了、也無力去管了。


    嚴知恩見他真打算就這麽走了,一惱,口不擇言道:「就算我對嚴世濤下手,你也無所謂?!」


    他低頭尋思了會兒,幾不可聞地淺歎。「別讓我真的對你心寒。」


    一語,震傻了嚴知恩。


    直到那道身影走遠了,仍呆怔著,久久、久久不能迴神。


    三之三、斷然絕義負君恩


    與袁青嵐談完後,不到一個月,她便撒手人寰。


    辦完妻子的後事,百日內,父親也措手不及地病逝。


    那一日清晨,嚴君離還去幫父親擦身侍藥,父子倆說了好一會兒話,他一點也沒料到,當晚父親會那麽突然地就咽下人生最後一口氣。


    那一日傍晚,嚴知恩進過父親寢房,並且傳出激烈的爭執聲,他離開後沒多久,父親便死了。


    這事在嚴府婢仆間私底下傳得很難聽,甚至傳出府外,眾人無不質疑嚴家老爺的死,與義子脫不了幹係,也等著看嚴家正牌少爺會有何下場。


    接連遭逢喪妻、失怙的巨大打擊,嚴家少爺整個人都消沉了,幾乎不曾再開口說一句話,隻是安靜地打點父親後事。


    頭七那夜,他在父親堂前守靈,嚴知恩進了靈堂,他像是完全沒有察覺到他的存在,依舊跪於堂前,神情空寂地焚燒紙錢。


    「哥——」


    他動作一滯,旋即又接續動作,聽若未聞,神情無一絲波瀾。


    「你不聽聽我的說法嗎?」別人不信他,他無所謂,但是連最能理解他的嚴君離,也要跟旁人一樣指責他嗎?


    「哥,你說說話好不好?我可以解釋的,隻要你問——」他慌了。兄長從來不曾這樣對待過他,像是心如死灰,對他再也無話可說的模樣。


    麵對這樣的嚴君離,心頭沒來由地感到恐懼,顧不得鬥氣,率先軟下姿態。


    「這就是你要的嗎?」緩緩地,嚴君離開了口,多日未曾說話的嗓子,沙啞低沉,一字字說得緩慢。


    「什麽?」他一時反應不過來。


    焚燒完手中的紙錢,嚴君離這才站起身,跪了許久的雙腿一時虛軟地支撐不住,頭暈目眩往後傾跌,一雙手臂迅速支撐住他,沒教他碰著傷著。


    他神色未變,輕輕推開肩背上的那雙臂膀,扶著桌麵自行站立,幽闇眸心定定望著火盆那一抹未燼火苗。


    「你能解釋什麽?青嵐的死?還是我爹的死?捫心自問,那真與你無絲毫的關係,你完全不必負任何責任嗎?」


    一語,堵得嚴知恩啞口無言。


    無論直接或間接,他確實——脫不了幹係。


    「他們,一個是我的父親,一個是我的妻子,你傷害的,不是他們,是我,你知道嗎?」


    「……」他可以反駁的,告訴他,他沒想過要嚴世濤死,不是下不了手,而是因為那會讓兄長痛苦,他不是沒有顧慮到他的心情。


    他也可以告訴他,袁青嵐不是他想的那樣無辜,她那張嘴說過多少謊言,一再將髒水往他身上潑,由小到大都不知陷害過他多少迴了,無論她搬弄了什麽,都作不得真。


    可是話到了嘴邊,硬是開不了口,那張哀莫大於心死的麵容,讓他一個字都說不了。


    他若不曾心存報複,會把嚴世濤活活氣出病來嗎?


    他若不去招惹袁青嵐,會惹來這一身腥嗎?她的反擊也是他咎由自取。


    何況,死者為大,活著的人永遠理虧一截,再多說什麽嚴君離也不會接受,隻會認為他損陰缺德,一嘴刻薄。


    「你知道,青嵐臨死前對我說過什麽嗎?她說——是我對你的放縱,害死了她;你又知道,爹臨終前對我說什麽嗎?他說——養虎終將為患,你不是人,要我再別信你。」


    他頓了頓,空洞無緒的嗓,悠淺接續。「這麽多年來,無論多少人說你的不是,要我多少防著點,我總是想,小恩不會這樣、小恩不會那樣。就算到了後來,我還是想著,他心裏也不好受,是嚴家虧欠他……我永遠都站在你這邊挺身護你,任憑千夫所指也不為所動,但是,我得到了什麽?我寵你寵到你去染指我的未婚妻、我護你護到讓自己的父親鬱恨而終。嚴知恩,這就是我多年來獨排眾議、堅決挺你的下場嗎?」


    一字一句,不曾揚高音量,可那字字見血的指控,卻比刀刃更銳利,一迴迴狠狠往嚴知恩心窩裏捅,痛得他不知所措。


    但是,嚴君離已經無所謂,也不會再為他而疼了。


    最近,他一閉上眼,腦海總會浮現袁青嵐說那句話的聲音、神情,她說——是你們,一同將我逼上絕路。


    這輩子,他到死都必須背負一條人命的罪咎。


    甚至於,他也無顏麵對黃泉地下的父親,這一生,他永遠在為了護嚴知恩與父親對立,到頭來,卻沒能護上父親一迴,愧為人子。


    「哥……」


    「別喊我哥。你心裏早就不當我是兄長,口不對心又何必?我不認,你這輩子也不必再喊。」


    嚴知恩愕然。


    兄長從來不曾對他如此決絕,對方態度一冷,他竟不知所措,像個迷失的孩子般,慌然扯住他的袖。「哥,不要——」


    嚴君離無視於他的驚痛慌亂,抽迴衣袖,徑自道:「辦完爹的後事,我不會再出觀竹院一步,你也永遠別進來。」


    這話的意思——是窮盡今生,老死再不願相見嗎?


    他這才真正意識到,兄長這迴是當真的,絕然地不再聽他隻字詞組、不留任何餘地。


    「不可能!」嚴知恩本能驚吼,做了這麽多,無論對的、錯的,全是為了這個人,他無法接受這樣的結果,打死他都辦不到!


    「你若想再逼死第三條命,大可繼續一意孤行。」這一迴,會是他。


    「你拿自己來威脅我?!」


    「有何不可?」他說過,別讓他真的心寒,而這一迴,是真的讓他寒透心了。「還是,你要我離開嚴府,走得遠遠的?」


    一抹寒意攫住心房,直涼到四肢發冷,嚴知恩驚覺到,他是認真的,不是死、就是讓他走,鐵了心要與自己了斷,沒第三條路。


    他咬牙。「留在觀竹院。沒你允許,我不會出現礙你的眼,這樣成了嗎?」


    「意同呢?我教養,還是你帶在身邊?」


    真要切割得清清楚楚,毫不含糊就是了?


    「我這種忘恩負義、不擇手段的惡人,能把孩子教得多好?你留在身邊!」


    嚴君離點頭,神情麻木地迴靈堂前焚燒紙錢,盼父親一路好走,在彼端也能衣食無缺,這已是他這不孝兒,如今唯一能做的補償與贖罪。


    「哥……」前頭那人不應不理,嚴知恩心知,這或許是最後的機會,能對他說出心裏話了。


    「我知道你沒有辦法諒解我,但我一定要讓你知道,我縱是有千般錯,也不曾想過要讓你痛。袁青嵐……你不在乎她,她也不在乎你,最多就是損了你顏麵,總好過娶她,賠上一生。老爺……我並沒預料到會變成這樣,我隻是想氣他,也激激你,我、我……」


    喉間一哽,啞聲吐出真心。「我隻是想迴去、想迴去而已……你為什麽不明白……」


    他想要迴去,迴到嚴君離身邊,像過去那樣,有人寵、有人用帶些無奈的溫柔笑容看著他,歎道:「再惹事,真不管你了。」


    可是每一迴,他闖了禍,也沒一次真的放他不管。


    他不是真的那麽難管教,刻意惹些雞毛蒜皮大的小事端,隻是為了看那一記無奈又帶些縱容的表情,讓他感覺自己被全心全意地寵著。


    直到這一迴、這一迴……


    他以為,惹些事端,逼得嚴君離忍無可忍,就會將他拎迴去,看好他、管好他,不讓他再胡來,他隻是、隻是……


    「我隻是……想你而已,我不是真的要報複什麽,我是怕你……不要我了……」所以用盡手段,逼得他不得不要,不得不管。


    可是到最後,卻隻逼得他真的不要,真的不管。


    「哥……你原諒我……看看我好不好?」他哽咽得難以成言,無聲哭泣。


    嚴君離不曾迴頭,從頭至尾都沒看上他一眼。


    那聲音有滿滿的心慌痛楚,但他已自顧不暇,再也承載不了誰的痛。


    哀傷至極,已無淚可流,無心可憫。


    他在身後,站了很久、很久,嚴君離依然不言不語,持續地為父親焚燒引路錢,不曾迴頭看他一眼,彷佛除此之外,這世間再也沒有什麽能教他關注。


    他站得腳麻了,心也是一片麻木,他知道,這迴就是站上一輩子,也等不到嚴君離迴眸了。


    悠悠晃晃出了靈堂,步履虛浮,一時間,竟想不起該往哪裏走。


    哥——不要他了,這迴無論他怎麽做,都不會再理會他,將他徹底逐出生命之外……腦海,全教這樣的事實占滿,再也感受不到其他。


    他,真的失去嚴君離了,徹徹底底。


    辦完嚴老爺的後事,嚴君離依言迴到觀竹院,從此不曾再踏出一步。


    外頭繪聲繪影傳著嚴家正主兒遭幽禁一事,嚴知恩由著謠言滿天飛,聲名狼藉也不曾自清,而另一位當事人,更是處之泰然,未置一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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