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才吃了兩口,又緊閉著嘴,怎麽也不肯再張開了。


    他便擱著,隔了一會兒再喂上幾口,粥涼了、糊了便重新煮過,一整日不厭其煩。


    她想,心情或許就是在那時,起了些許微妙變化吧。


    因為羨慕,所以起了嫉妒,感到不平。


    那個人……大家明明說,那個人是她的未婚夫,他要疼的人應該是她才對,為何她從不曾有過這般待遇,她應得的寵愛、包容與耐性全都被別人占去了!


    她討厭男孩,而且開始會在私底下找他麻煩、欺負他。


    有一迴,嚴君離讓他們在園子裏玩,她已記不得事情是怎麽發生的,總之一個不留神便摔進池子裏去了,男孩伸手想拉她,正好她的驚叫聲引來屋裏的未婚夫,她那時也不知想什麽,一個衝動便脫口而出——


    「嚴知恩推我!」


    她以為,讓人覺得他是個闖禍的壞孩子,那樣未婚夫就不會再喜歡他。


    可是,那個人隻是代為道歉,直安撫她說:「對不起,是我家小恩不好,妳別哭了,讓奶娘帶妳去換身衣裳好不好?」


    然後,嚴老爺的懲處卻讓他擋了下來,說的又是另一番說辭。「我相信小恩不會做這種事。當然,也不是在說嵐兒撒謊,隻是事發突然,以致讓她產生一些錯誤認知。」


    男孩還在呆呆瞪她,無法反應。男人以為他嚇壞了,反而連連安撫他。


    即使受傷的是她,還是沒有得到像男孩發燒那時的待遇,男孩依然被護著,並且,不曾減少一分一毫的寵愛。


    然後一迴、兩迴、三迴,嚴君離都沒有動搖一絲對男孩的喜愛與信任,永遠相信,他的小恩是個好孩子。


    弄到後來,她沒有成功得到未婚夫的關愛,連男孩也不喜歡她。


    她以為自己是討厭男孩的,一直到十五歲那年——


    嚴君離臥病在床,她前去探望,那時,嚴知恩在一旁照料,她看見他的動作有多輕巧溫柔,像是護著什麽絕世珍寶,甚至——傾下身,臉龐輕輕貼在熟睡那人的頸側,流泄依戀。


    那樣的守護姿態,絕對不是對待一名兄長該有的!


    她大為震撼,也是在那時正視了自己的感情。


    童年時誣陷於他,爭取嚴君離的目光,那是孩子似的爭寵;後來慢慢的,每迴挑釁他,也許就是下意識裏,察覺他看嚴君離的目光過於專注,她想爭取的,其實是嚴知恩能迴頭,也用那樣的目光看看她,否則,每迴被他的冷漠態度氣得哭了,她也不曾去找嚴君離告過狀。


    她知曉他的隱匿私情,卻從來沒有說破,故作無知。


    他離開嚴家三年,她本已死心要嫁嚴君離了,誰知他無預警地又迴來。


    從他出現在她身邊開始,她其實比誰都清楚,他並不是為她而來,他誘她,隻為破壞婚事,不讓她嫁成嚴君離。


    可是她還是心甘情願往下跳,這男人她想了一輩子,為什麽要放過?


    他說她不知羞恥,但她追求所愛,有什麽錯?命運對她也沒多公平,她嫁的人由不得她作主,她隻不過想爭取一點點自己想要的幸福。


    是,她是利用嚴君離,拿他當擋風牆,可這天底下,誰不自私?誰不圖自身私欲?他若不自私,就不會來招惹她,以求達到自身目的,他自個兒又清高到哪裏去?


    嚴君離也一樣!表麵上是仁厚寬容,心裏又何嚐不偏私,一心隻為那個人?


    說好聽些是幫她,事實上他娶她,還不都為了保全她腹中那個人的骨肉!


    她騙了嚴知恩。嚴君離在病中,口口聲聲喊的全是他的名字,字字淒傷,萬般不舍,她瞎了才會看不出那是什麽樣的感情。


    他也虛偽,他也在利用她、利用這樁婚姻讓嚴知恩斷念,就像幼時她落水的那一迴,表麵安撫她,心卻是向著嚴知恩。


    他們一個是她獻上童貞、全心深愛的男人;一個是她托付終身、共偕白首的丈夫,可是誰又真正珍惜過她?


    心愛的男人對她不屑一顧,她的丈夫心裏也沒有她,她未來的人生,注定隻能守著淒涼空閨,度此餘生,他們就沒虧欠她嗎?


    她算什麽?說穿了不過是這兩個男人扭曲畸戀下的犧牲品,一生全教他們給毀了。


    為什麽她必須得到這樣的對待?不,她不甘心,萬般地不甘,怨恨叢生。


    她若不得善終,那也決計不放這兩個男人逍遙快活!


    「大夫說,妳該放寬心,好好靜養。」嚴君離進到寢房來,好言勸著床榻上形容憔悴的妻子。


    他雖不是大夫,也明白心頭鬱結,喝再多的藥也難治心病的道理。


    她始終無法放開心胸,這大半年,她病情益發沉重,不曾有過起色,上迴大夫前來,已然直言,再這麽下去,是她自個兒往死裏鑽。


    「我沒有辦法、沒有辦法……隻要閉上眼,我就會想起他對我、對我做的那些事……我對不住你,沒能守住清白……」


    嚴君離歎息。「這事早已過去,我也沒再提起,妳又何必往死胡同裏鑽?」


    但是她恨!她不甘心,夜夜抑鬱得難以成眠。


    「你不相信我,對不對?你不信他會做這種事……」


    他沉默著,沒應聲。


    這代表——她說對了。嚴君離從來不曾真正信了她。


    「我是你的妻子,你為何不信我?這種事、這種事——對一個女人的傷害有多大,能胡說嗎?我恨他!但是我更恨你!你是我要倚托終身的男人,卻連你也不肯挺身護我,一心偏袒於他,任我蒙受屈辱,嚴君離,你怎對得起我?」


    「……這事,我們別再提了好嗎?」


    「嗬……不提,那我的公道,誰來討?」她抹抹淚,眸底閃過一抹恨意。「這事,我原本不打算說的,可如今,不說是不行了。」


    「青嵐!」心頭湧起不安,他下意識地想阻止,不讓她說出那些他可能無法承受的話語。


    袁青嵐不理會他的攔阻,鐵了心要傷害他,讓這兩個男人,陪著她一同萬劫不複。


    「你不相信他會這麽做,好,那我就給你相信的理由——他愛你,不是兄弟情誼,是抵死癡狂的那種。很訝異?不敢置信?!這就是事實!他愛得瘋狂,失去理智、入了魔,為了得到你,他什麽事都做得出來,包括最初誘惑我,企圖破壞婚事,也包括——後來存心毀掉我的婚姻,讓我無顏麵對你,這樣,你肯信我一迴了嗎?」


    「……」嚴君離啞了聲,被扼住的喉嚨,吐不出完整字句。「不是……小恩他、他不會……」


    袁青嵐是鐵了心要戳破這道他費力維持的虛偽假象,不顧他的攔阻——


    「不要再自欺欺人,你心裏是知道的,不是嗎?否則,你為何趕他走?不讓他再接近你,不就是為了保護他,不讓他再沉淪下去,執迷於對你的畸戀?


    「但是你真的了解他嗎?不相信他會推我入池、不相信他會在背地裏欺我、不相信他會禽獸不如地淩辱嫂子……如果那些都是為了獨占你、不允許我靠近你,你還能信誓旦旦說不可能嗎?我勸你,還是防著他點吧!他這人不擇手段,連人命都不看在眼裏的。」


    「話已至此,你若仍是不信便罷,但是嚴君離,我要你記住,若我因此送了命,他是兇手,你的溺愛縱容也是幫兇,縱容他為所欲為,無視我的委屈,是你們——一同將我逼上絕路!」


    字字控訴,句句血淚,掩藏著底下,玉石俱焚的決絕。


    她輕輕地扯唇,將那抹扭曲詭笑,抿進淚光裏。


    多年前,她誣陷於他,他甚至不需解釋一句,嚴君離便信他。這一迴,她抵上了命,偏要冤他個百口莫辯、死無對證,她倒要看看,這一迴,嚴君離是否還能一如既往地信他!


    心念一旦動搖,陰影便會滲透,如影隨形,一生背負著人命,他們還能如何心安理得,相知相守?


    嚴知恩,你錯了,錯在不該小覷女人,尤其是由愛生恨的女子,你今日的羞辱,我要你用一輩子來還!


    為何趕他走?不讓他再接近你?


    嚴君離倚窗而坐,閉上眼。


    夜闌人靜後,白日裏與袁青嵐的對談再度湧現腦海。


    不就是為了保護他,不讓他再沉淪下去,執迷於對你的畸戀?


    袁青嵐的話,他一字也駁不了。


    他確實早已知曉,也確實是為此,才不能再將小恩留在身邊,繼續讓他產生那些近似愛情的錯覺。


    在父親對他下手前的一個月,是小恩十七歲生辰,他們喝得很醉,纏鬧了大半夜,才迷迷糊糊地一同睡去。


    小恩以為他醉了,但其實沒有,他還有一絲清明神誌。


    「一輩子陪著你,可好?」


    半夢半醒間,他聽見耳邊,有人徐緩地,這麽說著。


    當然好。他想迴應,但是還沒來得及與困倦感纏鬥完畢,那道聲音又低低淺淺地響起——


    「讓我愛你,可好?」


    什、什麽?他說的,是手足間的那種嗎?可那過於柔軟的語調,分明是情人間耳語的溫存情韻。


    「我會用生命保護你,永遠不要趕我走,讓我陪你、讓我愛你一輩子,好不好?好不好?」


    他震顫得不能反應,感覺到那雙手握住他,移向心口。


    「允許我把你放在這裏,一生,一世,好不好?你不說,我就當你全允了。」


    傾靠在他胸前的身軀移動了下,一抹溫熱吮住他唇瓣,他驚駭得連想都不敢去推想那是什麽,神魂震麻,無法唿吸。


    這就是——小恩看待他的態度?幾時開始的?他竟毫無所覺。


    他不敢——或許說,他根本就沒有勇氣麵對這個事實,更不敢去想,一旦說破了,他們之間又會走向何種境地。


    後來,他再定心去想,才發現小恩看他的眼神,竟是如此熱烈,深刻而專注得教人幾乎無法迎視。


    十七歲的小恩,還太年輕,日夜與他相處,多年下來難免產生一些虛幻的錯覺,他有義務保護他,將他由這道錯誤的迷思中拉出來。


    下意識裏,他開始迴避對方的目光,日日苦惱著,可他還沒來得及思索出該如何導正這偏頗的局麵,就措手不及地發生了那件事,幾乎讓他失去了小恩。


    於是他想,這或許是最好的結果,讓小恩離開,保護他,也讓他沉澱情緒,由愛情的錯覺中清醒。


    當小恩說——即便沒有發生那件事,他最後還是會這麽做。


    或許吧。小恩是個敏感的孩子,他不確定那一個月,他表現出來的感覺是什麽,他有心避他,向來那麽在乎他一言一行的小恩,又怎會沒有察覺?


    他想,再如何小心翼翼,他還是傷了他,讓小恩覺得自己是困擾,被人避之唯恐不及,才會將他遠遠丟開,眼不見為淨。


    以至於,最初被遺棄的埋怨,終致成了恨。


    更沒料到,衝著那股對他的怨惱,會惹出這麽多事端來——


    「你到底要我怎麽辦?」對著一室悄寂,他歎出一腔深沉的無力與無奈。


    能做的,他都做了,能擔待的,也都為他擔待下來了,他真的不知道,自己還能拿這個任性的家夥怎麽辦?已經賠上一個袁青嵐了,真要任他哪一日闖出無法挽迴的大禍,才來懊悔莫及嗎?


    你真的了解他嗎?


    如果那都是為了獨占你,你還能信誓旦旦說不可能嗎?


    他這人不擇手段,連人命都不看在眼裏……


    袁青嵐的話,一遍又一遍在腦海裏交錯,甩不掉,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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