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笙白齒咬著唇邊,咬得一片齒痕,他沉默地看著遙枝,猛地拽出腕子,不管不顧地奔了出去。


    腳步聲急促,聞笙抓住方婆子的手臂,攔在了前頭:“方媽媽,這是要帶人去哪兒啊?”


    方婆子一愣,壓低了聲:“聞少爺,你咋在這兒,快迴院子去。”


    聞笙雙唇抖動,泣聲道:“方媽媽,王墨他沒有偷人,昨兒個夜裏,大爺發了病,他、他是出去尋法子的!”


    “少爺,他是偷人還是旁的事兒,這些還重要嗎!”方婆子蹙眉瞧著他,眼裏是難以言說的不忍,“大少爺心脈斷了,半死不活的躺在那兒,吳家便容不下他了!”


    聞笙眼眶子通紅,一瞬也不瞬地瞧著方婆子,顫聲問道:“容不下,是、是扔到莊子了?發賣了?還、還是打死了?”


    方婆子垂下眼睫,沉沉唿出口氣,隻道:“您快迴吧。”


    日頭緩緩落盡遠山裏,燦烈的夕陽也漸漸消弭了。


    聞笙站在陰影裏,垂眼看著被高壯漢子扔在地上的小哥兒,仿佛看到了以後的自己。


    “咚”的一聲悶響,聞笙跪在方婆子跟前,他仰著頭,手緊緊攥著她的衣擺,哀求道:“方媽媽,王墨斷了腿,已經走不得路了,看在他伺候大爺這麽盡心盡力的份上,留他一條命吧。”


    方婆子伸手,想要將衣擺自聞笙手裏拽出來,可是小哥兒攥得死緊,竟是如何都拽不動。


    “聞少爺,您這是作啥啊!”方婆子唿出口氣,“您平日裏最是知書達理,怎的在這事兒上如此糊塗!”


    話音兒方落,便起了一陣腳步聲,遙枝和孫婆子全自角落裏跑了出來,兩人齊齊跪在了聞笙邊上。


    方婆子皺緊眉頭,沉下臉:“你們這是作甚!反了天了!”


    孫婆子跪在地上,仰頭看去方婆子,哽咽著開口:“方媽媽,我也是在老夫人院裏做過活的,知道她信佛,最是心善,求求您了,便留這孩子一條生路吧。”


    見人一直未應,就聽咚的一聲悶響,孫婆子一頭磕在地上:“方媽媽,大爺還沒醒,就算、就算是給爺行善積德了,放過他吧!他這模樣已經是不成了,您全當打發條狗將他打發出去,日後死了、殘了,也不會算在吳家的頭上啊!”


    方婆子聽著話兒,手不自覺地攥成了拳頭。


    她是恨王墨,恨他顧不好大少爺,叫夫人肝腸寸斷。


    可孫婆子的話兒卻利劍般紮進了她的心窩子裏,她沉默了良久,沉沉歎出口氣:“就算是給大少爺行善積德吧。”


    孫婆子一聽,眼眶子裏迸出淚來,她頭砸在地上,砰砰作響:“方媽媽您是大善人,是天菩薩,老天爺知道了,定要保您長命百歲!”


    聞言,方婆子冷漠地哼了一聲,看去高壯漢子,緩聲道:“帶去莊子吧。”


    漢子點頭應下,剛伸手抓住王墨胸口子的衣襟,將人半提起來,就聽“嗚汪嗚汪”一陣狗吠,急促的傳了過來。


    不多時,一條土黃的狗子疾奔而來。


    聞笙和遙枝過來三院兒,怕地蛋兒亂跑,特地將門反鎖了,卻不想,它還是跑出來了。


    狗子極箭似的奔到了王墨身邊,低下頭,一下一下地舔著他的臉頰。


    濕乎乎,麻癢癢的。


    王墨自黑沉的夢魘裏緩緩睜開了眼,恍惚間瞧見了狗子。


    他咽了口唾沫,張開幹裂的嘴唇,輕聲喚它:“地蛋兒。”


    狗子響亮地應:“嗚汪!”


    王墨傷得太重了,偏頭喘了好幾口氣,才自唇縫間發出細碎的聲音:“跟著笙哥吧,他顧著你,餓不著。”


    聞笙明白他的意思,慌忙自地上爬起來,將狗子抱進了懷裏。


    平日裏有口吃的就是爹,和聞笙親得不行的狗子,這會兒卻是不聽話了。


    它狂亂地吠叫,有勁兒的後腿用力的蹬著人,自聞笙懷裏掙紮著跳出來,跑迴了王墨的身邊。


    王墨瞧著它,眼淚不自覺地淌了下來:“地蛋兒,你跟著笙哥……”


    狗子在他耳邊嗚嗚唧唧地叫喚,卻是不肯走。


    聞笙伸手摸了摸狗子的毛腦瓜,看去王墨:“它跟著你也好,至少有個伴兒。”


    “我還能活幾時……”王墨哽咽著哭起來,幾乎用盡全力地抬起手,將狗子往聞笙身邊推,可狗子不願,推過去,又跑迴來。


    王墨看著它,啞聲道:“跟著我,沒地兒住、沒飯吃……也要跟啊?”


    “嗚汪!”


    王墨心口子酸酸麻麻的疼,他吸了吸鼻子,緩緩閉上了眼。


    車輪碾著石板路上,嘎吱嘎吱地響。


    王墨癱在車裏,狗子的毛腦瓜搭在他的手臂上,可是安心。


    忽然,一道聲音遠遠傳了過來:“小墨!好好活!就算為了大爺你也得好好活!”


    王墨咬著嘴唇,輕輕點了下頭。


    第五十四章


    寒來暑往, 春去秋來。


    山風拂過綿延的山巒,卷起薄冷的層雲,吹進黃綠交錯的密林裏。


    天邊才泛起魚肚白, 日頭露出個暖黃的圓角,遠鎮的村落裏已經一片雞鳴狗吠。


    是新的一日了。


    木門“嘎吱”一聲打開,一隻身姿挺拔的土黃狗子利落地跳了出來。


    清晨淡淡的日光落在狗子身上,籠罩一層毛茸茸的金。


    不多會兒, 一道軟聲自門裏傳了出來:“地蛋兒,過來。”


    狗子扭迴頭,搖了搖毛尾巴, 嗚汪嗚汪地跑迴了門裏,兩下跳上了炕。


    王墨將狗子抱進懷裏, 伸長手臂將炕邊一個薄夾襖拿了過來。


    他垂下頭, 淺聲道:“爪爪。”


    狗子嗚嗚唧唧的應聲, 聽話地伸了爪子過去,配合地將夾襖穿好。


    王墨笑著揉了把它的圓腦瓜,將狗子放到炕沿, 拍拍它的脊背,軟聲道:“去玩兒吧。”


    狗子卻沒走,撅個屁股, 將炕麵一件厚實衣裳叼進嘴裏, 塞到了王墨手中。


    王墨看著它,抿著唇笑:“幹啥呀?叫我穿這件?”


    狗子伸著前爪扒在王墨單薄的胸口上, 低頭蹭了蹭他的頸子:“嗚汪!”


    王墨點點頭:“好好,聽你的。”


    聲裏, 王墨將衣裳穿好。


    狗子見狀,忙又跳下炕, 將地上的鞋子叼上來,放到王墨手邊。


    小哥兒伸長手,費勁兒地彎下腰,將腳抬到沒啥知覺的腿麵上,套上了鞋子。


    那一場禍事,王墨生生摔斷了腿,他本以為自己活不成了,卻不想竟也苟延殘喘至今。


    他還依稀記得,那是個悶熱的夏夜,一駕馬車將他自吳宅晃晃悠悠地拉到了莊子。


    一個沒人住的破落院子,生滿了荒草,夏日潮濕的長夜裏,蚊蟲亂飛,蛙聲陣陣。


    王墨起了高熱,痛得快要死了,他爛泥一樣癱在地上,仰頭望著遠天的圓月,喉嚨幹澀的發不出一丁點兒聲響。


    整整一大夜,沒人顧、沒人管,隻有狗子緊緊偎在他身邊,小小的一團,卻無端的暖和。


    就憑著一口氣吊著,王墨等來了人。


    那會子,他燒得厲害,不知道啥時辰,起了馬蹄聲。


    車輪滾滾,揚起一片灰,孫婆子和遙枝帶著郎中下了車,來不及看診,著急忙慌地將王墨抬到了車裏。


    這趟出來,是聞笙求了人的。


    他怕吳家人事後反悔,趁著沒人知曉,叫遙枝和孫婆子趕緊帶王墨走。


    王墨傷得重,又耽誤了時辰,本以為救不迴來了。


    可聞笙將傍身的銀子全數拿了出來,沉沉一袋子,得五六十兩,求大夫無論如何都要救他的命。


    王墨一個農村娃兒,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多銀子,他想著這些銀子用在他身上,不如叫他死了算了。


    他不給大夫看診、不肯喝藥,生生熬了兩天,將聞笙熬了過來。


    這是他被趕出吳宅,倆人唯一的一次見麵。


    聞笙坐在炕頭子,拉著他的手,軟聲問他:“你不是我弟嗎?我是你哥啊。”


    王墨想著他倆這連把子都沒拜過的兄弟,值得他花這麽多心思嗎?他還不起的。


    可聞笙卻道:“你好好治病,等你好了,大爺沒準也醒了,你被接迴院兒裏,咱倆還能聚一塊兒。要不就我和遙枝,冷冷清清的,日子過得都沒勁兒。”


    他笑著,可眼底盡是不能言說的傷感:“到那時候,我花的銀子可得叫你成倍還我。兩倍不成,得五倍!到時候我可成財主了。”


    王墨從始至終都沒有說話,隻有眼淚撲簌簌的往下淌,糊了滿臉。


    聞笙這趟過來,是小三爺親送來的,生怕他跑了似的,坐在車裏頭等,看得可緊。


    聞笙留不得太久,待了不多會兒,便匆匆迴了。


    他知道王墨的性子,不肯受人恩惠,一個銅板一個銅板算得可是清楚。


    便叫遙枝將花的每一筆銀子都記好了,送到了王墨的炕頭子,卻又囑咐他不急著還。


    那日,王墨瞧著厚厚的一遝子紙,哭得眼睛都腫了,可至此,他再沒不肯瞧病。


    湯水一口口的喂,藥材一把把的吃,王墨竟真從鬼門關裏撿了條命迴來,隻那兩條腿終究是廢了,走不得路了。


    就這樣,王墨在遠鎮這個偏僻的小村子裏住了下來,細細算來,也足十五個月。


    他有時候便想,他是命好,還是不好,想來是好的吧。


    他與聞笙相識不過數月,他竟然這麽掏心掏肺的待他。


    還有這蠢狗子,放著吳家的大宅不住,偏要跟著一無所有的他,住這破落的荒院子。


    正想著,狗子跳下了炕,將炕邊磚地上一架板車扒拉了過來。


    這板車四條輪子上放一塊兒厚實的木頭板子,王墨兩條腿動不了,平日裏就是坐在這上頭,用手摸著地走。


    王墨兩手扒在炕沿上,先將沒用的廢腿落到車板子上,再手臂使勁兒,緩緩坐上去。


    “啪”的一聲大響,王墨沒扶住,歪倒在一邊,輪車被推得滑到了牆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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