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頭黑,玄鱗也沒瞧清這小哥兒是拿啥給他擦的,這青天白日的,才看明白是蓋頭,紅豔豔的,在他夫郎頭頂上蓋過一大天的蓋頭。


    玄鱗耳根子泛起紅,控製不住的輕喘起來,單薄的胸膛子起起伏伏。


    王墨以為他是嫌髒,鬧氣了,忙給人搬迴炕裏:“昨兒個不是黑嘛,沒瞧清……我一會兒就尋人要個幹淨的來,你別這樣。”


    幹瘦的大手一把抓住被子,慌亂地扯到頭上,蓋嚴實了。


    王墨還想問他是咋了,就聽外頭響起了敲門聲,跟著一把老嗓子喊道:“墨哥兒,醒了沒?”


    昨兒個大爺兇人那事兒,沒半天就傳開了,婆子站在外頭,裏邊人沒發話,不敢進。


    王墨一驚,趕緊扯過被子,將漢子全身蓋住了。


    他下了炕,趿上鞋,邊走邊提的蹦到門口子。


    打開門,胖婆子正立在外頭,端著木托盤,上頭湯湯水水的兩個大碗,過來送早飯的。


    王墨抿了抿唇,問道:“咋沒有幹糧?”


    婆子怕裏頭人聽著了,聲音壓得可低:“裏頭那個,吃不得。”


    “咋吃不得?昨兒還吃了餃子。”


    婆子狠剜他一眼,將托盤往他手裏塞了塞:“趕緊吃,吃完了到前院去,老夫人叫你了。”


    王墨再不敢多問,關上門,端著托盤進了屋。


    他將托盤放到矮桌上,到炕頭子扶人起來。


    掀開被,玄鱗全身都是紅的。


    王墨“哎呦”一聲:“熱壞了吧,可不能再蒙頭上了。”


    玄鱗咽了口唾沫,濃密的眼睫輕輕抖了抖。


    第七章


    漢子腰上沒力,坐不住,王墨將枕頭塞到他後背墊高了,也好讓他半坐著吃上一口,免得嗆著。


    瓷勺攪了攪,粘粘稠稠的麵糊,沒見著幾粒米,王墨眉頭皺得死緊,心口子不由得泛起酸:“你平日裏……就吃這個啊?吃這個,不扛餓。”


    這吃食,倒還沒有他在王家的時候好了。


    王秦氏舍不得給他好飯菜,卻又得指著他幹活兒,雖然都是些粗米、陳米,或者玉米粉搓成的麵疙瘩,可是管飽。


    再瞧瞧手裏這碗,哪是給人吃的。


    他就著這一碗麵糊,舀出一勺,先送到了漢子嘴邊。


    玄鱗沒張口,麵色清冷的將頭偏到了另一側。


    王墨想想也是,這清湯寡水的,連個醃菜都沒有,誰能吃得下去。


    可不吃,肚子裏沒食,人就受不住,他輕聲哄他,像哄孩子似的:“吃些嘛,也潤潤喉。”


    見人一直不張口,王墨抿了抿唇,隻得將心窩子的話掏出來同他講:“方才媽媽來,說是老夫人叫我了,我打算和她提提請郎中的事兒,還有這吃食……我瞧見西屋那個灶堂,炊具都齊全,想用用,到時候我給你做,咱再不吃這稀麵糊了。”


    漢子仍沒動,固執得木樁子似的。


    好半晌,屋子裏靜悄悄,隻有喘氣聲輕輕。


    王墨不大會哄人,肚子裏墨水也不多,編不出好聽的話兒,他沒法子了,抬起手肘輕輕碰漢子,那股子勁兒,像兩個好親密的人鬧了氣,在軟軟的撒嬌。


    玄鱗一方大妖,從來高高在上,不染塵埃,世間萬物皆敬他、畏他、忌憚他。


    成了癱子,人人又憐他、笑他、嫌棄他,和他這樣的人,從沒有過……


    他瞧著這小哥兒端著碗,從始至終都沒有放下過的手,眼睫輕顫,伸出自己沒啥勁兒的右手,將將接過碗:“我自己會喝,你去吧。”


    *


    過了東邊那個角門,就是前院。


    胖婆子在前頭引路,王墨在後頭輕手輕腳的跟,他身上是新做的棉襖,不是比著做的,大了不少,可暖乎乎的,心裏頭仍歡喜。


    昨兒個夜黑,他坐一頂小轎進門,沒瞧清裏頭是啥模樣,而今日頭當空,映照出了這座宅院本來的麵目


    四四方方的石板路,青灰磚牆,瓦房出簷,飛簷鬥拱,廊下,是朱紅的廊柱,描著金絲祥雲紋,很是氣派。


    胖婆子邊走邊道:“這宅子呢五進式的,咱們大爺住在三進院裏,前頭那個二進院住著老夫人,後頭四進院,住了兩位,是家裏的二爺和三爺,再後頭,是吳家祠堂,祠堂的東南角單劃了塊地出來,住了二爺的生母趙氏。”


    王墨也不敢多問,婆子說一句,他便跟著點一下頭。


    不知道行了多久,終於停了步子,高門大屋的長石台階下,一個著翠綠錦緞棉襦裙的小娘子正端正地跪著。


    正月裏的,天大冷,地凍得梆硬,就算出了日頭,風也刀子似的刮人。


    王墨想著,這女娃子嬌滴滴的,別再跪壞了。


    可婆子卻見怪不怪,頭都沒多偏一下。


    擦身而過時,那地上的小娘子也瞧見王墨了,抬起頭,狠狠瞪了他一眼。


    王墨一怔,忙收迴目光,縮了縮頸子,跟著婆子的腳步上了石階。


    屋子裏一股可濃的檀香味。


    胖婆子請過安,恭恭敬敬道:“老夫人,人給您帶過來了。”


    一會兒的工夫,自裏頭走出來個穿綢緞的女使,輕聲道:“老夫人讓進去。”


    王墨連聲應下,垂著頭跨進門,行了沒兩步,就聽得裏頭一聲斥罵:“跪下!”


    王墨心口子一縮,“撲通”一聲趴在了地上。


    屋裏頭穿金戴銀的站著一排婦人,被他這動作逗得咯咯直笑。


    忽然,一聲拍桌子響,動靜不算大,可頃刻,婦人們全都住了口,行過禮,縮起膀子、提著繡帕出去了。


    屋子裏靜下來,除去王墨和老夫人,隻一個方姓的老媽媽立在邊上,是老夫人的陪嫁,伺候許多年了。


    “抬起頭說話兒。”


    座上人發了話,王墨才敢看人,吳老夫人穿一身紺青緞子麵,腿上蓋絳色錦被,她知天命的年紀,樣貌卻年輕,隻鬢邊兩掛白,顯出了歲數。


    大戶人家的主子,往那一坐就有氣勢,王墨咽了口唾沫,跟著吳家下人的叫法,低低喚了聲:“老夫人。”


    老夫人沒應,好半晌後,自鼻尖唿出一息:“昨兒個夜裏,你和庭川都說什麽了?”


    她聲音又平又緩,可就是讓王墨害怕,比瞧見他那狠厲的後娘還懼得慌。


    他不敢瞞人,支支吾吾道:“我、我說會好生待他……”


    老夫人眉毛一皺,邊上的老媽媽便開了口:“昨兒夜裏,邱媽媽帶著巫師過去,被趕出來了,可是你說了什麽?”


    “沒有!”王墨眼睛睜大,唇線拉平,“我咋可能說啥呀……”


    “那大少爺幹啥兇人?還趕了人出去!”


    “那、那媽媽帶著好大一群人,唿啦一聲,怪嚇人的……興許、興許是大爺也嚇著了。”


    “胡說八道!”


    王墨嚇得一激靈,哆哆嗦嗦地趴迴了地上。


    火盆燒炭聲劈裏啪啦的響,許久後,座上的人緩緩開了口:“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心裏得清楚,庭川雖不能動,可到底是家裏的主子。”


    王墨連連點頭,又怕老夫人瞧不見,忙迴了聲“是。”


    吳老夫人撚了把佛珠,輕輕閉上眼:“你下去吧。”


    王墨額頭貼著石板磚,沒動。


    站在邊上的媽媽開了口:“你這娃娃咋迴事,夫人叫你退下。”


    “我、我有話兒說。”王墨抬起頭,額頭壓得一片紅,“我想尋個郎中,爺、爺後背上,生了一片瘡。”


    座上的人手指微收:“什麽?”


    王墨深吸了兩口子長氣,硬著頭皮,抬眼瞧過去:“你們咋能這樣伺候人,大爺那背,爛得都不成樣了。”


    *


    和王墨一起迴院的,還有方媽媽。


    木門被推開,方媽媽在門口站定,輕輕喚了聲人:“大少爺。”


    玄鱗抬起眼皮懶懶的瞧她一眼,轉臉又閉上了。


    方媽媽一早知道會是這般,麵色平常的進了屋,她微微欠身行了個禮,道:“奉老夫人的話兒,過來瞧瞧您的背……”


    “出去。”


    “大少爺,您得體諒夫人啊。”方媽媽眉頭緊蹙,“夫人為了您,吃齋念佛,半日不肯歇。您不願意見她,她連您院子都不……”


    “滾出去!”


    “啪嚓”一聲脆響,矮桌上的瓷碗應聲落地,登時碎得四分五裂。


    “哎呀您這是幹啥呀!”方媽媽急得跺腳,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就在炕上人又一聲怒吼時,搖著頭唉聲歎氣的出去了。


    王墨進門,就瞧見地上不止碎瓷片,湯湯水水也灑了一地。


    那碗麵糊,大爺根本就沒喝幾口。


    王墨蹲下身想撿,就聽炕頭子又起一聲:“你也滾出去!”


    這漢子一惱起來,氣勢洶洶的可嚇人,王墨吞了口口水,沒動,隻埋著頭,將大些的碎瓷片撿進渣鬥裏。


    玄鱗見人不動,唯一能動的右手狠狠捶在炕上,他雙目通紅:“為什麽不滾?!”


    話音落,起了一陣腳步響,就在玄鱗以為王墨走了的時候,那人提著掃帚、畚箕迴來了,彎著腰,沉默地將地上的碎渣子和湯湯水水一並掃了進去。


    待清好了,王墨撣了撣衣角的灰,湊到炕邊躬身瞧他,輕聲問:“爺,您是咋了?”


    因著那兩聲吼,玄鱗止不住的粗/喘,他抬起手臂,壓在眼皮上,蓋住了小半片光,讓他能短暫的沉進黑暗裏。


    見人不說話,王墨下意識伸手去摸褥子,果不其然,濕了一大片,又尿了。


    他唿出口氣,緩聲道:“是我迴來的遲,叫您委屈了,不就是尿了嘛,換了就……”


    玄鱗的右手緩緩握成拳頭:“為了一百兩銀,要和我這個癱子同處三年……你若要,我讓管事拿給你,你現下就走。”


    王墨雙目圓睜,摸褥子的手停住,這一刻,他甚至忘了唿吸……吳家大爺咋知道一百兩銀的事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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