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樣心情鬱悶的日子,又過了幾十天。


    有一天,逸晨先生對我說,他兒子梁欣要休春假了。他要去附近的大城市接他兒子過來住幾天,讓他體驗一下森林裏的生活。他兒子會從學校所在地搭乘飛機飛到附近的那個大城市,逸晨在那裏等著和他見麵,帶他逛一下那個城市裏的古跡和人文景點,休息幾天,再把他用我們來時乘坐的公司越野車運載到我們營地來。


    我很久沒有見到過他的兒子了。我送別了逸晨先生,很熱烈地期待著這位年輕小夥兒的到來。


    我和梁欣年紀相仿,平時都以姐弟相稱的。梁欣是個很靦腆的小夥子,到現在還沒有找女朋友,和他父親一樣安靜而內斂,也和他父親一樣溫暖和有才華。他的攝影作品已經有相當的藝術水準了。


    逸晨先生走後,冬湖鎮連續10多天都在下著瀝瀝的春雨。


    連綿不絕的春雨加上融冰,形成了涅爾河的第一次潮水。


    春天的潮水淹沒了周圍的樹林,包圍了鎮子。


    交通暫時中斷了。


    這樣也很好。那些狩獵的人無法離開鎮子,隻好待在各自的寓所,哪兒也不能去,最多隻能到商店買買東西,到酒吧喝點小酒,聽聽鄉村音樂,和身材飽滿的姑娘們調調情,再打幾手小牌小賭怡情。雖然這樣的聲色犬馬也是挺無聊的,但總比日日殺生害命,要無害得多了。


    沒有了每天此起彼伏的獵槍聲,我也能夠安心地守著茶炊嫋嫋上升的蒸氣,安靜地待在春潮蕩漾的世界裏享受迴憶和寫作的夢遊。


    早晨的時候,我經常聽到一隻雄鬆雞在被洪水淹沒的樹林裏發出持續的擊鼓的聲音。


    它一定是站在一株空心原木頂上才能發出這樣響亮的擊鼓聲。


    我很高興這場春雨和洪水挽救了它的性命。不然,它這樣的喧嘩,一定很快在獵人們的槍口下斃命。


    我希望這場春雨下得更久一點,也深深希望這隻雄鬆雞和它的伴侶,利用這珍貴的生命時光,盡快給自己,也給森林,也給我們人類的子孫後代,留下一批可以孵化出小鬆雞的鬆雞蛋。


    (二)


    閑極無聊的遊客們很快就有了新的消遣。


    洪水從上遊地區衝下來了許多木柴。鎮上的居民紛紛成群結隊地去湖邊、河邊和大的溪流邊撈取這些木柴,作為燃燒的柴禾。


    很多遊客也饒有興趣地參加了他們的勞動。


    人們把這些木材拖上岸,收集起來,在各家的院子裏垛成高高的一堆。


    這些越堆越高的木材垛,不僅記錄了冬湖鎮人們的辛苦勞作,更是上遊農場和伐木工們努力奮鬥的史詩。


    久在有暖氣的房子裏居住著,我們很容易便忘記了溫暖來自何方。


    我們會以為是工業化提供了這樣舒服的生活,但卻沒有深想,又是什麽支持了工業化的可能性。


    我覺得這倒是一項很有益處的活動,有助於幫助人們恢複那種古老的記憶,記起,原是大自然為我們提供了生命存活所需要的一切。


    沒有大自然的愛與奉獻,我們一秒鍾也無法存活。


    我打著傘,站在河邊看著男人們興致勃勃地用鐵鉤撈住浮木,齊心協力地往岸上拖著木材。


    有個年輕的遊客問:“小姐,您知道這木材是什麽樹種嗎?”


    我看著他,我在雨聲中迴答說:“我知道。它就是我們體外的肺。”


    (三)


    洪水越來越大了,甚至包圍了我們度假營地的四周。


    沈先生和隨著春季到來人數越來越多的營地工作人員們忙碌開了。


    沈先生指揮著他們在營地四周挖排水溝,又用石頭和沙包築起臨時的防洪堤,阻擋著洪水進入營地區域。


    沈先生不讓我參加這種勞作。他說:“還有這麽多男人在呢,哪裏需要女人幹這種活兒。”


    他說如果我想要幫上忙,可以在屋裏給大家煮薑汁奶茶和切麵包。


    幹完了餐飲方麵的後勤工作,看著大家渾身濕漉漉地迴來,在木桌子旁邊喝茶和吃麵包,我就跑到最大一棟木屋的二樓,趴在閣樓的窗戶上,在朦朧的暮色中,看著鎮政府門前水池裏的銀蓮花在溫暖潮濕的空氣滋潤下緩慢地開放,看著越來越接近的潮水,滲入他們搭起的防洪堤,逐漸淹沒了屋子前麵的小道。


    (四)


    沈先生放棄了阻擋洪水入侵的努力,轉而指揮大家把地麵上的怕水淹的東西轉移。


    這時候,我就發現了當地小木屋式樣的科學之處。


    每棟小木屋都不是像博桑基地的木屋那樣與地麵齊平的,也沒有該國鄉間住宅常有的儲物地窖,而是底層全部架空的,有一段長長的台階走上來,才是門廊,門廊和室內之間,還修著石頭做的門檻。


    想來,這種春天的潮水在曆史上不知道湮沒過小鎮的街道多少次了,人們才會形成這樣建築小屋的古老傳統吧。


    沈先生穿著高筒的橡膠雨靴從院子裏的積水中淌水過來。


    我陪著他坐在石頭的門檻上,遞給他一杯熱熱的調味紅茶,還有一盒鬆脆的榛子曲奇。


    他一邊吃著茶點,一邊疲憊地說:“算了,我放棄了。必須承認,大自然如果發威,我們人類渺小的力量,是根本抵禦不了的。”


    我說:“那就安之若素好了。”


    他點頭,看著滿目瘡痍的院子,說:“安之若素。這茶包裏是什麽口味的茶,怎麽這麽香?”


    我說:“是香柚味的。”


    沈先生說:“寫作的人都是會生活的人啊。”


    我說:“你以前也是寫作的人啊。”


    沈先生說:“好多年不寫了。總是在工地上幹這些活兒。身上的那點書卷氣,都早被一次次這樣的洪水衝刷得無影無蹤了。”


    他從茶杯上看著我。他說:“聽說,你也做一點生意的。”


    我說:“是的。我欠了很多債要還,不得不廣開財源。”


    沈先生說:“記住,千萬留住這點書卷氣。為自己。也為我。”


    他說:“書卷氣淡薄了,人的俗氣就重了。”


    我說:“我不覺得你俗氣重啊。”


    “喔?”沈先生眉毛一揚,看著我,他說:“那我現在什麽氣質?”


    我說:“豪俠氣質。”


    我說:“像羅賓漢。”


    沈先生忍不住放聲大笑了起來。


    在瀝瀝雨聲中,他的笑聲在林子那邊傳出了很遠很遠。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吉諾彎刀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萬法唯心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萬法唯心並收藏吉諾彎刀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