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鎮子上的遊客越來越多了。到處都可以看到背包客和手拿飲料杯、彼此相擁攜手的情侶。


    但,來得最多的,還是喜愛釣魚與打獵等所謂戶外運動的遊客。


    有一次,我和逸晨先生在散步時,遇到幾個北美遊客和他們的孩子在一條剛剛融冰的溪水裏釣鱒魚。


    魚餌撒下去之後不一會兒,就有缺乏經驗的野魚兇猛地吞鉤,它們在溪水的冰層下忍饑挨餓地過了一個冬天,實在是無法抵擋美味食物的誘惑。


    然後,吞了鉤的魚兒在水裏撲騰掙紮起來,它們奮力地揮動著魚鰭,用尾巴打水,想要從扯住它們的魚線上掙脫,水花四濺地開始了與釣魚者的生死搏鬥。


    最後,當然,畢竟是釣魚者人多勢眾,上鉤的魚兒紛紛都被拖上岸來,扔進了大魚簍。


    聽著魚簍裏絕望的臨死掙紮聲,我覺得不忍心再看下去。


    我扭過頭,趕快離開了那條溪流。


    我想起了以前的篝火之夜。你在篝火邊對我說,你不喜歡釣魚這種戶外運動。


    我又想著那些魚兒的命運。


    當地人說,溪水中的鱒魚一般都是一個家族一個家族聚居的,從現在開始,想來很多的家族都要經曆骨肉分離的死別之痛了。父母兄弟彼此相顧,愛莫能助,那是怎樣的慘痛。


    我們自己痛苦於這樣的命運,寫了不計其數的文學作品詠歎哀悼,在電影院和電視機前流下無數共鳴的眼淚,但我們卻毫不在意地隨便將它施加於別的生靈。我們甚至以這樣的殘忍為樂趣。


    今天即將命喪黃泉的那些魚兒,它們很快會變成餐桌上冒著的魚湯,裏麵加了奶粉和香料,看上去白白的,燉魚湯的香氣會從很多窗口飄出來,共同構成旅遊旺季小鎮的獨特風情。


    我們默默地沿著溪流向冬湖的方向走。


    走了一段路,逸晨先生說:“其實,人和魚也沒有不同。看到一點點蠅頭小利,就吞下致命的釣餌,把自己送上受苦的末日。那些釣魚的人不也是如此嗎?為了一條魚的小小利益,就放縱自己對其他生命如此作惡。”


    (二)


    比釣魚客更讓人心煩意亂的,是那些打獵的人。


    絕大多數人並沒有足夠的勇氣去麵對一隻巨大的熊或者一群饑餓的野狼。他們的槍法也沒有好到可以準確命中一隻狂奔中的兔子或者小鹿。他們最中意的獵物,是無所不在,數量眾多,經常發出鳴叫,目標明顯,也不能對人構成任何安全威脅的鳥兒。


    不僅各種山雀和鬆雞遭到屠戮,甚至就連冬湖上悠閑浮遊的野鴨也無法幸免。


    白天我們在屋子裏寫東西的時候,經常聽到外麵此起彼伏的獵槍聲。


    黃昏的時候,也經常看到興高采烈的打鳥人扛著獵槍,手裏提著一串串死去的小鳥,從森林裏躊躇滿誌地歸來。


    有時候,我去鄰居大嬸家借個平底鍋什麽的,還會看到她家借住的遊客,蹲在鐵皮爐旁,就著一鍋滾燙的熱水,在拔著死去的野鴨的羽毛。整個房間裏彌漫著一股屍體的味道和羽毛積垢的味道。我看著那一地狼藉的血腥場麵,總是飛快地迴頭就跑了,東西也不借了。


    他們吃鴨子是非常浪費的,頭砍下來扔掉,內髒那麽髒肯定也是棄置一旁的,就隻割下來鴨子的胸脯肉、腿肉和翅膀。


    我經常在附近的垃圾筒裏看到各種鳥類的斷頭斷肢和肝腸內髒。


    我深深覺得,他們連遠古時代狩獵人的那種“自然倫理”也都不具備了。最古老的狩獵倫理就是:不浪費任何一塊好肉。任何一次狩獵,都隻是被迫為了饑餓而行的,對每一個獵物的全身,都要物盡其用,而且對被殺死的動物,原始人都要進行各種祈禱,表達不得已的內疚和感恩。他們把那些被獵殺的動物畫成山洞裏的壁畫,希望以這種方式,能令它們的生命得到延續。


    (三)


    時不時劃破寧靜的槍聲,讓我和逸晨先生都覺得心裏很難受。


    於是,就算是大白天,我們也無法在書桌邊安坐下去。


    我們經常逃出鎮子,遠遠地來到冬湖邊綠海般的白樺林裏,背靠背坐著。


    有時候,中午也不願意迴去吃飯,不想聞到鎮子上到處飄蕩的野生動物烹煮的味道。


    我們就隨便帶點大列巴和醃黃瓜出來,權當午餐。


    我們一起仰麵躺在開滿白色無名小花的草地上,仰望著頭頂密密層層的樹冠。


    逸晨先生說:“身為鳥獸,命運真是很可憐啊。想要活過每個狩獵季節,要經曆太多的兇險和驚嚇。”


    我說:“是啊!身為人類,不饑不餓,卻這麽喜歡殘忍虐殺的行為,也很可憐。”


    (四)


    令人安慰的是,大開殺戒,毫無節製的,往往都是外地來的旅遊者。


    當地人並不像各國遊客那麽喜歡傷害本地動物。


    他們還依然樸素地保留著對大自然由衷敬畏。


    有一次,我看到一個當地的村婦,帶著她金發的小男孩到湖邊來洗衣服。


    那孩子撩起小衫,想往湖水裏撒尿。


    這時,母親就急忙阻止孩子,對男孩說:“喔,謝廖沙!你要幹什麽?!別作孽啦,你怎麽能往母親的眼睛裏撒尿……”


    她對孩子說,大地是我們所有人的母親,而冬湖這汪清澈的湖泊,就是大地母親的眼睛。


    後來,我把這件事情在閑聊的時候,對鄰居大嬸說了。


    她熱烈地相應著那位母親的觀點。


    她說,我們祖祖輩輩都是這樣傳下來的。按照當地人的說法,要是那女人日後眼睛疼的話,就是因為她的孩子往湖水裏撒過尿的報應。


    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們不再像珍惜母親的眼珠那樣地愛護大自然了?


    我問鄰居大嬸:春天是鳥配和繁殖的季節,我們中國古代很早的時候,就有禁止春季狩獵的傳統,有不獵殺懷孕雌性動物的規則。這裏的春天,到處遍布著狩獵者,野生動物資源不會很快就遭到毀滅性的破壞嗎?


    大嬸說:道理上肯定是這樣的。但是,如果我們這裏禁獵的話,這些人就不會來小鎮了,就會去其他沒有禁獵的地方,小鎮上的人也就不再有這些遊客帶來的豐厚收入了。至於,萬一有一天,他們把當地的動物都殺得絕跡了怎麽辦,大家也有這樣的擔心,但都沒有認真考慮過。


    她說,這裏的野生動物那麽多,想來一時也殺不盡吧。就算出現那樣的情況,也該是我們這些中年人死了以後的事情了。


    她說,過好現在的日子,這個才是更重要的。


    她對我說:“薇羅裏卡,你們讀書人,就是喜歡想得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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