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度假迴來之後的一段日子,我整天都覺得心神不寧。


    因為擔心,我不由得高度關注起全球經濟新聞來。然後我驚訝地發現,2008年由次貸風波開始的全球金融危機,遠遠沒有結束,其多米諾效應還在廣泛的經濟領域裏不斷蔓延。


    破產潮還在全球各經濟中心以摧枯拉朽之勢橫掃一切。


    我沉浸在這一係列的經濟噩耗中,仿佛看到滔天的巨浪正在高樓大廈間唿嘯而來,它即將粉碎cdb區的無數玻璃幕牆,讓無數公司關張倒閉,把許多白領掃地出門。


    很快,我就從日常生活的氛圍中感受到了這波蕭條的巨大威力。


    寫字樓裏的許多公司更換了名稱,有許多空間空出來重新招租,中午在外麵就餐的白領紛紛改為自己帶飯,就連洗手間的洗手液和廁紙,也從每天添加,改為了隔日更換。


    高雄的生意攤子鋪得那麽大,經濟杠杆用得那麽多,灰色領域那麽晦暗不明,他能夠平安度過這次難關嗎?


    雖然他什麽也不對我們女人透露,但是,我直覺他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難,而且,內藏我不知道原因的極度兇險。


    他有涉足什麽金融衍生品方麵的不法之事嗎?或者,打過什麽擦邊球?有無涉足地下黑色金融?


    我心裏充滿了不可名狀的惶惑。


    高雄與我合夥的領域,是最文雅、最寧靜的一個領域,它受經濟周期的影響較小,甚至和經濟周期呈現出此消彼長的反規律,再加上高雄一直都是不遺餘力地支持著這一塊業務,所以,我並未感覺到自身經營業務的下滑。


    但是,每日出入商圈,周圍惶惶不可終日的生意人越來越多,我也無法不受到其影響。


    一天,我看到平日豪車出入的小宮老板,竟然騎了一輛新買的電動車過來上班,受到了強烈的震撼。因為不景氣,為了支撐公司度過冬天,他剛把豪車賣掉了。


    財富的來來去去,就是這樣變幻無常。


    (二)


    淩晨3點的時候,我的手機響了。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看到一個不熟悉的手機號碼,是注冊在西班牙電信名下的。我懶洋洋地按下了通話鍵。


    但是,對麵卻是一片沉默,並沒有人說話。


    我等了10多秒鍾,隱約聽到有人在那邊急促地唿吸著。


    我遲疑了一下,開口問:“請問是誰?”


    那邊依舊是唿吸聲。對方好像是在快速地步行,一邊走一邊通話。


    我聽著那邊的唿吸聲,覺得非常熟悉。於是,我試探著再問:“高雄哥?是你嗎?”


    終於有了迴答。高雄的聲音在那邊說:“是我。”


    我在床上坐了起來,推開身上的毛毯。我說:“這麽晚了?有事情嗎?”


    高雄迴答說:“有。”


    我聽到高雄的聲音好像是在瑟瑟發抖,他在克製不住地顫抖著。


    我擔心起來,趕緊問:“天哪,你怎麽了?發燒了嗎?聽上去你聲音好像在打擺子?”


    高雄說:“我沒發燒。但是,有個不小的麻煩。”


    我緊張地說:“出了什麽事情?”


    高雄說:“剛剛。我父母去世了。”


    我大吃一驚:“什麽?”


    高雄說:“他們都死了。”


    我急問:“怎麽迴事?父母?都?同時?”


    高雄說:“是的,都,兩個人同時。”


    我問:“是意外嗎?怎麽可能同時?”


    高雄沉默。


    那邊好長一段時間沒有任何聲音。


    我恐懼起來。我對著話筒,提高了一點音量,問:“高雄哥?你還在嗎?你還好嗎?快迴答我,哪怕一個字!”


    就在我以為他不會再吱聲,心裏考慮起要不要打電話給蘇或者他公司的人,或者要不要報警的時候,高雄的聲音再次從遙遠的世界傳來。


    他說:“我在。他們自殺了。我父母,自殺了。”


    真是晴天霹靂。我頭腦中立刻浮現出他父母和藹可親的樣子。


    我伸手捂住了嘴:“啊?老天爺”


    高雄說:“他們把車開進了河裏。他們的手彼此握著。手腕用長絲巾綁在一起。他們把車開到一道廢棄的橋的盡頭。然後從那裏加速,掉進了河裏。”


    他的聲音再次劇烈地顫抖起來。


    “可是,可是,為什麽呢?”我問。


    高雄說:“對不起,心心,原因恕我不能告訴你。我隻是,隻是心裏,我隻是覺得來得太突然了,我需要找個人說說,冷靜一下。”


    我說不出話。


    我掙紮了一會兒,衝破了堵塞在咽喉裏的悲傷。我聲音沙啞地說:“我很難過。高雄哥,你要節哀。”然後,我就哽咽起來,說不下去了。


    高雄那邊顯然也是同樣的情況。他和父母的感情一直很好,他和父親商業來往密切,企業之間關聯緊密。


    過了一會兒,我感覺到自己又開始說話了。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在說:“你現在在哪兒?西班牙哪裏?你為什麽會在西班牙?”


    高雄說:“對不起,這也不能告訴你。”


    我說:“還有誰和你在一起嗎?你一個人在那邊嗎?”


    高雄停頓了一會兒,迴答說:“不是一個人,還有其他人。”


    我略微放心了一點,至少,在此不幸時刻,他身邊還有朋友在。


    我說:“你要保重。”


    高雄說:“我會。”


    我在大腦中搜尋著合適的詞語。我說:“我能幫得上什麽忙嗎?”


    高雄說:“幫不上。你也不要管。我沒告訴你的,你都不要主動探問。你要和我保持距離。”


    我說:“蘇和孩子們知道嗎?”


    高雄說:“還不知道,我稍後會給蘇打電話。我要委托蘇幫我父母辦理後事。”


    我說:“委托蘇?你不迴大陸來嗎?”


    高雄說:“不迴來。”


    我說:“需要我去陪伴蘇和孩子們嗎,幫蘇一把?”


    高雄沒有聲音。


    我說:“如果,我能幫到什麽,請告訴我,無論是什麽。”


    高雄說:“心心,我有點嚴重的情況,需要消失一段時間。你那片的業務都是正常的,沒有任何影響。在我消失的時間裏,你自己用心看著點。有問題,你找曼尼,她會幫助你。”


    他說:“記住,在我重新出現之前,無論如何都不要主動聯係我,也不要尋找我。可以聯係的時候,我會第一時間給你電話。”


    我說:“你要去哪兒?”


    高雄說:“你放心,很安全的地方。蘇,或者其他任何人要問你我的去向,你就說什麽都不知道。我今晚也沒有給你打過電話。你什麽都沒有聽說過,和他們一樣,一無所知。”


    我說:“好。我不會說的。”


    高雄說:“謝謝。”


    我說:“可是,你不用一個人…”


    高雄打斷我,他在那頭說:“對不起,我要掛電話了。”


    我趕緊說:“無論怎樣,多加小心,保重身體。”


    高雄說:“謝謝。”


    我說:“你”


    對端傳來蜂鳴聲。


    他把電話掛斷了。


    我趕緊再打過去。那邊是忙音。我等了一分鍾,再打過去。他關機了。


    我擰開床頭燈。


    我再次看了看時間。北京淩晨3點34分。


    (三)


    從那個時刻開始,高雄從所有人的視野裏消失了整整三個月。


    好像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去哪裏了。


    因為他事先的電話,家裏人和公司裏的人並沒有去警察局報失蹤。對外說他因為公司的緊急事物,在進行正常的商業旅行。


    我遵守著對他的承諾,假裝對此事一無所知。


    第二天,我在報紙上看到了有關他父母雙雙自殺的事情。電視上也有。


    在電視屏幕上,我看到他們夫妻的遺體從河裏被打撈上來。


    果然如高雄所說的,他們的手腕,真的是綁在一起的。


    警方最後認定是自殺。原因可能是高雄父親的公司遇到了極為嚴重的債務問題,他無法清償債務,並且受到債主的威脅。而他們夫妻彼此十分恩愛。


    警方在新聞裏並沒有透露更詳細的原因。可我私下裏猜測,應該是他父母不想讓風暴席卷到高雄的商業王國境內。他父親決定一死,切斷這場海嘯與獨生兒子之間的關係。他們想要保全高雄一家平安過關。但這也隻是我的猜測,原因究竟如何,高雄不說,我想我是永遠也不能究竟其詳了。


    所有的轉折,就都從這一天開始了。


    (四)


    世間的一切安樂,都如同毛發般細微和脆弱,什麽時候斷掉,誰也無法確定。


    而這一次,我不再是小女孩,我已經是成功的職業婦人,是一個母親。但麵對他人的不幸和困境,我依然感覺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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