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知道自己是在做夢,知道自己身在夢境當中。但我不願意醒來。因為這是除了記憶之外,我還能看到你的唯一的地方。


    林中的空地上,燃燒著旺盛的篝火。


    我看到你全身戎裝,站在篝火的前麵。火光映紅了你的眼眸。


    你對所有的將領說:“判斷一個將領領軍打仗是否成功,隻有一個標準。這標準就是,他加入戰爭之後,戰爭的總體規模,是因此擴大了,還是因此縮小了。前者,名為失敗。後者,才叫成功。”


    你說:“就像我們麵前的這篝火。當它還是小火苗的時候,隻要一杯水澆下去,它就能被熄滅。但是,當它燃燒到現在的規模時,就需要澆下去一桶水,才能熄滅。而當它發展為森林大火時,就需要無數桶的水,需要傾盆大雨,才能澆滅。”


    你說:“戰爭,就像是這火一樣。熄滅火的,是水。熄滅戰爭的,則是鮮血。”


    你說:“當戰爭的烈火遍布天下時,有時候,就需要傾盆大雨一樣多的鮮血,才能讓戰火熄滅。”


    你說:“用我們的鮮血,用我們親人的鮮血,用他們的鮮血,以及,他們親人的鮮血。”


    你說:“用血雨,才能把它澆滅。”


    你說:“身為軍人,我們不應是點燃戰火的人,我們應是熄滅戰火的人。”


    一輛著火燃燒的龐大戰車,向你唿嘯而去。


    (二)


    我驚叫一聲,睜開了眼睛。好夢由來不能久,轉瞬之間,可能就變成了噩夢。


    我躺在那裏,唿吸急促,全身冷汗淋漓。


    我仿佛聽到你的聲音在說:“琴兒,無論發生何事,都不要隨便動念殺人。欠下的血債,是一定要用血來償還的。你施加出去的東西,最後一定會迴到自己的身上。相信我。”


    模糊的視線逐漸變得清晰起來。


    我看到一個人的麵容。好熟悉。但是,我依然沉浸在夢中的世界,一時想不起來這人是誰。


    “你現在清醒了嗎?可以神誌清醒地和我談話嗎?”


    我迷惑地看了這個麵孔一會兒,我突然真的清醒了過來。


    眼前的這個人,是高雄。


    我頓時感到心髒一陣刺痛。


    我再次閉上了眼睛。


    高雄的聲音從外麵的世界清晰地傳來。


    他說:“看到我就閉上眼睛,這說明你已經清醒了。”


    我不要聽到他的聲音。我不要知道任何外界的訊息。這個世界,已經沒有任何我想要知道的事情。我不要和它再發生任何聯係。


    讓時間就停止在你射出最後一槍的那個瞬間吧,我不要讓它再前進。


    如果付出我的生命,可以讓時間在那一刻凝固,我願意粉身碎骨,萬劫不複。


    但是,高雄就是高雄,他不是你。他不會允許我這樣像鴕鳥一樣地閉著眼睛,逃避艱難的時刻。他也不會用溫存的和緩方式。


    他是牛仔,不是王子。


    因此,他的聲音不容分說地、持續地從外界傳過來。我想要不聽,也無法做到。


    “我來看過你好幾次了。心心。”高雄說:“我知道,這種事情對你來說,非常不容易。但是,你不可能一輩子都這樣躺在床上,假裝自己已經死去來逃避麵對問題。”


    高雄說:“早晚你都會清醒。這件事情,是人生必須麵對的。誰也無法逃避。”


    我知道他說的是哪件事情。


    我繼續緊緊地閉著眼睛。


    高雄說:“我知道你能聽到我說話。安慰的話,就算千言萬語,也沒有用處。此時此刻,你是無法安慰的,你也不想聽到那些膚淺無效的安慰。那對你而言,反而是痛苦,反而是擾亂,反而會讓你更加孤單,覺得眼前漆黑一片。”


    高雄說:“我不會對你說你不想聽到的話。我隻想告訴你,你需要知道的信息。”


    高雄說:“正如你昏厥前親眼目擊的,他,當場就斷氣了。在大家趕到事發現場的時候,他早已經完全斷氣了。他的痛苦,應該沒有持續很久。”


    他說:“追悼會在三天以後舉行。他媽媽第二天下午就趕來了。追悼會之後,就舉行了遺體的火化儀式。我也去參加了。他媽媽帶走了骨灰。她和劉雯麗在火車站抱頭痛哭。柴老師一路送她到家。他們選了墓地,舉行了葬禮。”


    “他因為舍己救人而得到了表彰。但是,我想,這方麵的事情,你不想要知道太多了。對你來說,一切就在那一刻全部結束了。”


    我躺在那裏,聽著他的話語在外麵的世界裏猶如驚雷一樣轟隆隆地響著。沉重的汽錘,一下一下地砸在我的心髒上。


    高雄說:“心心。如果你真的愛他,就要把他的教導,每一字每一句,都在身心上落實做到。真正能夠碾壓他的,絕不是那輛車。而是你。你如果不能勇敢地麵對此事,這才會真正地粉碎他。”


    我閉目不語。但是,有洶湧的淚水衝破了眼皮的阻擋,它們嘩嘩地流淌出來。


    高雄說:“心心,請你理智而冷靜地麵對這件事情。他當天比賽完畢,已經內髒破裂,嚴重大出血。就算沒有後麵的意外,結果,也會是一樣的。他支撐不到醫院,就會停止唿吸。那樣的出血規模,隻要幾分鍾,人就不行了。”


    我顫抖著無聲地流淚。


    高雄看著我的眼淚。他伸手想要握住我的手。


    我瑟縮了一下,下意識地縮迴了手。


    高雄說:“好吧。需要你知道的事情,我都告訴你了。現在,我對你,也是一種嚴重的幹擾。你會有很長的時間,不想再要看到我,不想再看到所有和他有關的一切。”


    高雄說:“我會一直等著,你真正願意恢複清醒。”


    高雄說:“我父親交給我一個新的廠子來管理,在深圳。那邊有很多事情。本來我早就應該過去了,這些天我一直都在等著你蘇醒過來。後天,我就要啟程飛往那邊去了。我會有很長時間,不會再出現在你麵前了。你不用害怕再次見到我。”


    高雄說:“他活著的時候,很多次對我說過,你的內心,有著足夠的力量。”


    高雄說:“你不要辜負他一生的教導,和他深情的期望。一定不要。”


    說完,他站了起來。


    他說:“你多保重。我們還會再見的。也許很快,也許很久。希望那時候,你不會再不願意看到我了。”


    我緊緊閉著眼睛,拒絕再次看到他。


    他看著我眼睫毛上的淚珠。


    他說:“保重,心心。為了他的心願,請你鼓起勇氣。”


    他說:“我們,後會有期。”


    我聽見他在我身邊又站了幾秒鍾。然後,我聽見皮鞋在地板上發出的聲響。我聽見他的腳步聲離開了病房,在走廊上越走越遠,最後,消失在走廊上雜遝的人聲和手推車的聲響當中了。


    我在淚水漣漣中,微微睜開了眼睛。


    我看到空蕩蕩的病房。


    一切都那麽空洞蒼白。


    又隻剩下我了。


    又隻剩下我一個人,在這個本就陌生,現在就顯得更為陌生的世界上。


    (三)


    我從來就沒有刻意與世隔絕過。


    我本來就不是這兒的。


    我隻是為了要遇到你,才會降落在這個星球。


    現在,你消失了,就像空氣消失。


    從今以後,我隻有戴著麵罩,穿著防護服,才能在這裏生存。


    (四)


    我曾經有一個短暫的美夢。但是,現在,這夢,已經醒了。


    夢中的世界,如同陽光下的霧氣一樣消散,一點蹤跡也沒有。我也不可能,再迴到那個夢境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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