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路上,牙人把他們這些商品買進又賣出,而像她這樣被老牙婆看中,認為有潛力的,就會等迴到帝都或經過其他大城再待價而沽。對於這一切,她從一開始的同情,到最後就隻是心灰意冷地看著。


    她怎麽能夠相信那對把她當成貨品賣掉的老夫婦,真的會好好待她在這世上僅剩的親人?


    她原就是一團火──後來,某個男人這麽說過──確實在往後,她的性格她十四歲以前成了兩種極端,因為影響她最深的兩個人,父親和奶娘都是溫潤如玉、沉靜如水的性格,她也始終以為自己是一池溫水。


    但她原來不是。


    她在仲夏,連天空都要燃燒般的夜裏誕生,靈魂的本質就是火焰。


    憤怒不服輸,入魔了那般地驅使著她!


    她真的逃了。沉靜順從的表象讓她得以騙過那些牙人,當他們發現她跑了,像惡狼追趕其後,她依然豁出性命那般地,那些牙人由城裏追逐到城外,她受了傷,額頭破了一角,腳踝腫得像饅頭,因為不斷的逃跑和翻滾,連唿吸都有點疼痛,也許是某個部位正在出血,但她也看過牙人們怎麽對付那些逃跑的奴隸,如果她失敗了,下場會比死更可怕。


    她沒命似地、不停地跑。因為隻要她停下來,隻要她有能力思考,就會明白她的處境有多絕望。


    出身嬌貴的她能跑多遠?何況她還帶著傷,在這陌生的異地,連該往哪個方向都不知道,根本是自尋死路。


    於是,出於本能地,當她發現自己又跑迴驛道,並且聽到了馬蹄聲和車輪聲,她又豁出性命賭了一把。


    有馬車,應該就不是追捕她的人。那些人或許騎了馬,但還不至於駕著馬車找人。


    她跌滾在驛道上,奔馳而來的馬車及時停住,但她也差一點就命喪亂蹄之下,被勒緊了韁繩的兩匹馬不安地踏著步,揚起的塵土刮著她的臉。


    「搞什麽?」馬車夫破口大罵。


    跌滾在泥地上的明夏豔,其實已是頭昏眼花,雖然她是故意的,但這一刻她才知道,她的身子有多累多痛多乏!她幾乎是勉強地撐起身子,想要求救卻覺得困窘,突然間支吾著不知怎麽開口。小


    就算是寄人籬下,不得已躲在那對老夫婦家裏時,她也不曾開口求人。她到底還是個千金小姐。


    直到她聽見遠處又是一陣馬蹄聲和吆喝聲,她臉色一白,「救我!」


    馬車夫一臉不耐嫌惡,正要發作,馬車的門簾被掀了開來。


    裏頭的人隻將門簾掀開一點,馬車逆著光,明夏豔看不清車廂裏的情況,隻知道那是一隻厚實的、穿著大袖衫的男人的手,掌心朝上地,伸向車外。


    「進來。」


    那是個匪夷所思的、不合乎禮節常理的舉動,起碼正常人不會這麽輕易地多管閑事。


    馬車的樣式不是普通人家能有的,她父親貴為太守,她們家的馬車跟這相比還樸實了一些。


    沒能有太多猶豫的時間,她吃力地站起身,才想到自己一身邋遢,樣子狼狽極了,但也隻能把手在身上抹了抹,然後兩頰燒紅地握住男子的手,身子有些搖搖晃晃地爬上了馬車。


    身後,馬車夫含糊不清地咕噥著。


    「走吧。」才坐穩,就聽見男子說道。馬車又行駛在驛道上,沒一會兒就把搜索她的牙人們遠遠地甩開了。


    明夏豔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氣,因此湧上心頭的是更多的不安。雖然馬車裏昏暗不明,但男子饒富興味的眼光始終在幽


    闇中打量著她。


    「多謝恩公……」


    男子嗤笑,「就這麽隨便上了陌生人的馬車,喊恩公也太早了。」何況他可沒老到要被稱為「公」哩。


    他說得沒錯,但明夏豔的態度依舊冷靜,隻是身子因為餘悸猶存過度勞累而不斷顫抖。逃了一下午,她所有的力氣都被抽幹了,勉強支撐著她的,是身為太守千金的傲骨教養。「最差的也就是給他們抓迴去折磨到半死不活,既然我明白這一點,除此之外又有什麽好怕的?」


    「你知道我為什麽要讓你上車嗎?」男人忽然問。


    「為什麽?」她也很好奇。


    明夏豔直到這時才看清楚,男子臉上戴著一張精致的銀麵具,麵具表麵打磨得十分平滑,工匠的手藝非比尋常,邊緣綴有紋飾繁複的騰蛇浮雕;那讓他整張臉隻露出了鼻尖以下的嘴和略尖的下巴。


    車廂內隻有他一人,明夏豔隻能從他的身形聲音判斷,男人可能二十出頭。他姿態閑適但端正地坐著,看起來不屬於高壯得讓人心生畏懼的那一類身形,甚至是偏瘦的,可是卻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氣勢,尤其當他盯著她看時,她連唿吸都不敢造次。


    明氏一族是開國功臣,她阿爹是太守,叔伯父執輩也多是身分顯赫之流。阿爹雖然對她們姊妹在德行上要求嚴謹,卻不太在意婦德規範那一套,不隻給她請了夫子,有時議論國家大事羌城政務時,甚至不介意解說給她聽,並且讓她發表意見。


    所以,明夏豔不同於一般官家千金,說她受的是貴族男性子弟的教育,擁有身為氏族接班人的見識視野,也不為過。她相信這男子不可能是一般布衣平民,可就算是貴族子弟,這股近乎逼迫的氣勢又有些太過了。


    他身著月白大袖衫袍服和紺紫色腰封,身上沒有任何象征身分地位的裝飾,例如玉佩或戒指,甚至也不佩掛蹀躞帶,可衣袍的質料卻是王侯才能有的極品,更不用說那張銀麵具,做工之精細實屬罕見。


    實在有些詭異,彷佛他刻意不讓人識出他身分那般。


    「因為我覺得很有趣。」他的嗓音粗啞低沉,語氣和麵具下的眼滿是笑意,「稍早我在城裏,坐在湖邊欣賞風景,突然不知打哪冒出了一個丫頭,把湖邊市集鬧得人仰馬翻。我一看,似乎是一群惡徒追著一個小姑娘,原本想充當一迴英雄,誰知道……」無視明夏豔愣住的神情,他繼續道「想做好事又不幹不脆,活該我倒黴吧?那姑娘也許是為了躲避惡徒,我卻跟著遭殃,被潑得一身湯水,好不狼狽……」


    明夏豔不動聲色,卻悄悄地咽了咽唾沫。


    稍早躲避那些人的追捕時,她確實曾經過湖邊的市集,不過當時一團混亂,她什麽都沒印象,隻是想盡辦法逃跑。


    「說來也巧,我當時原本要出城了,後來卻隻好迴到客棧梳洗,才會拖到現在,想不到又在路上碰到你。看來我們挺有緣的,我若再不伸出援手,說不定到時又要倒黴呢。」


    明夏豔聽不出他語氣裏有無諷刺的意味,不過如果他真的稍早時在湖邊,現在又遇見她,那他們確實挺有緣的。她忍不住在心裏苦笑地想,原來她覺得彷佛逃了一生一世那樣久,其實也不過就是足夠讓人梳洗完畢,重新駕車出發的短暫光陰而已。


    「為了躲開那些惡人,一切都是不得已,如果有得罪恩公,請莫見怪。」


    「那些人為何追你?」


    明夏豔遲疑了半晌,才道「那些是牙人和他們的打手……」話才說出口她就後悔了,因為大多數人不會想插手牙人的買賣,畢竟對外人來說,他們這些「貨品」再怎麽樣也是牙郎牙婆買下的。


    「你有賣身契在他們手上?」


    明夏豔一愣。她是在賣身契上畫了押,但賣身契上的名字是假的。不過她總歸是畫了押,上頭有她的手印。「我在賣身契上畫了押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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