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外仙姝看黛玉(五)


    世上的事物紛繁複雜,人又不是全知全能的神,所以多數時候人們用推想的方法尋找問題的答案。雖然不是福爾摩斯,但見微知著,不需要知道事物全貌、隻要能夠銜接,一鱗半爪間推導出事物的結果,像淡淡地看著水勢的流向、或者如同在棋局中找出一條道路。


    在《紅樓夢》裏,如脂硯齋所述,曹雪芹用“草蛇灰線,伏脈千裏”的方法勾畫串聯著自己筆下的人物命運,故此就顯得文理章節迷霧重重。第一迴又說其書“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可以想象曹雪芹執筆如擎舉問心刀,在文字間一次次披削增減逝去心影,不知斬去的是伊人還是心事。例如,第十三迴,脂硯齋直言不諱在迴說:“今秦可卿托(缺13字)理寧府亦(缺13字)凡(缺16字)在封龍禁尉(注:胡適所得書不足半數,此處更缺半頁),寫乃褒中之貶,隱去天香樓一節,是不忍下筆也”,在迴末說:“‘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托鳳姐賈家後事二件,的是安富尊榮坐享人不能想得到處。其事雖未行,其言其意則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眉批上說:“此迴隻十頁,因刪去天香樓一節,少去四五頁也”。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所以,我們看黛玉的命運由於關聯寶玉母親王夫人,逝去的對比活著的,天上伊人對比身邊慈母,隱去的故事更是不知多少。聽得香港藝人泰迪·羅賓的《真真假假》,看著太虛幻境兩邊的對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何足輕重歎息,卻要詳細斟酌思忖。


    黛玉的一生基本是明了的,在第五迴“玉帶林中掛”已經決定了,這裏看看“苦絳珠魂歸離恨天”的因果。前麵說過仙姝臨凡,失了甘露調養,書中第四十五迴說僅僅靠人間的人參、肉桂續命。那麽強命硬斷“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是如何產生的?此事在人倫間雖不令人愉悅,勉力說個一二。


    書中第六十三迴有“莫怨東風當自嗟”,要知道無論是賈母還是寶玉,為黛玉長生於賈府都是盡心竭力。但黛玉性情不交與下人之心、心理不合於賈府上層之誌,故而算得上“有才無力”。第五迴說“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所以不得下人之心;第七十四迴中“王夫人歎道:你說的何嚐不是,但從公細想,你這幾個姊妹也甚可憐了。也不用遠比,隻說如今你林妹妹的母親,未出閣時,是何等的嬌生慣養,是何等的金尊玉貴,那才象個千金小姐的體統”,此中寶玉母親以黛玉母親做比黛玉姊妹,心中意味描述著如果王夫人與黛玉以婆媳地位相處,那結果就是曹子建詩詞“煮豆燃豆萁”翻版。而王夫人崇尚節儉,就書中語氣分析王夫人嫁入賈府時黛玉母親賈敏還沒有出閣,管理賈府的王夫人與賈敏有沒有衝突書中沒有說明,但王夫人對賈敏的奢靡是有看法的。不過,即便王夫人心中總有不便,顧及賈母也是隻能壓下。如果再一次有黛玉,若錐於心,爆起來什麽樣子看看黛玉的影子晴雯就知道了。


    過去舊社會婚姻往往是集體性婚姻,侯門世家子女結姻維係著整個家族所有人丁利益。寶釵看到這一點,她一開始就把自己放在賈府寶二奶奶的位置,而不是寶玉的“知心愛人”。這正是寶釵黛三人愛情可歎之處。讀者的擁釵與擁黛,如同看王朔的小說:喜歡《空中小姐》、不見得喜歡“火焰海水”,人畢竟溺於情、不燃於情。


    書文第四十四迴“林黛玉因看到《男祭》這一出上,便和寶釵說道:‘這王十朋也不通的很,不管在那裏祭一祭罷了,必定跑到江邊子上來作什麽!俗語說‘睹物思人’,天下的水總歸一源,不拘那裏的水舀一碗看著哭去,也就盡情了。’寶釵不答。寶玉迴頭要熱酒敬鳳姐兒。”讀者開目,寶玉前迴書做什麽去了?第四十三迴“不了情暫撮土為香”,見微知著,若相知一氣一味可窺全貌,所以黛玉知道、寶釵恰恰也知道。也許她們如同福爾摩斯般迅判斷著:寶玉麵有風霜、微汗,騎馬出去了?麵有遺憾、目露悲色,今天什麽日子、誰值得一哭?靴子邊有泥痕,去過水邊?以二人智慧o.1秒就可以推知:金釧位置比不過我,但自幼親密處過於我。但二人的選擇截然相反,黛玉選擇安慰愛人、與未來婆婆……;寶釵默然不應,此事不可說、不當說、不該我說;寶玉酒敬鳳姐兒、心中感激黛玉。讀書至此,大家知道第四十四迴開頭為什麽要寫上如此一筆,寶玉感念母親慈愛、黛玉情義,在書中也就不過如此這般小小反抗一把罷了。


    黛玉既然如此選擇,賈府合府摩拳擦掌間“風刀霜劍”就百無禁忌。書中第五十二迴沒有明寫,但微露的刀芒已經令人驚悚。文中寶玉要與黛玉說燕窩的事,趙姨娘走了進來瞧黛玉,黛玉使眼色與寶玉令他走了。讀者品味間或可體察那裏麵的陣陣寒風冰意,那裏涼的是誰的心,自是不難猜度。


    可惜寶黛第六十二迴依然不能自悟。黛玉說:“我雖不管事,心裏每常閑了,替你們一算計,出的多進的少,如今若不省儉,必致後手不接。”可以知道黛玉雖然不理家,但是理解賈府境況的。寶玉笑道:“憑他怎麽後手不接,也短不了咱們兩個人的。”一語岔過,二人就此不過理會。才不任事,也是二人的不足。那個時代沒有文學界作為寶黛二人的避風港,仕途經濟是寶釵明言的出路,寶玉是李後主、宋徽宗一流人物,那裏能夠明了。


    關於黛玉的結局,社會上的大家往往以《葬花吟》推斷:絳珠是沁芳魂歸離恨天。從文理、心理是唯美的選擇,讀者可以一體同歸認可,曹雪芹對黛玉安排未嚐不是真如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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