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那一頭的黑衣青年仍舊靜靜站在原地,持著染血的樹枝,容色蒼白似鬼魅,眼尾那顆小痣淬血一樣的紅。


    他動了動唇,微笑著冷聲吐出一個字。


    “滾。”


    堪堪反應過來的魔修們驚懼地看著地上未涼的屍體,哪裏還不知道這次是碰上硬茬了,往後倒退幾步,便欲倉皇逃離之際,卻有無數的黑氣忽然纏住了他們的腳踝。


    “你就這樣,放他們走了?”


    身後突然傳來熟悉的聲音,沈厭沒有迴頭,隻是看著那些黑氣宛如附骨之蛆般自他們的腳踝一路直上,咀嚼著他們的血肉。


    那些魔修的視線越過沈厭,那一瞬間,他們仿佛看到了什麽極為恐怖的東西,麵容倏地變得慘白,布滿血絲的雙眸瞪大了。


    “魔……”


    最後那個字堵在了被折斷的喉嚨裏,不一會兒,黑氣便將這幾人蠶食得幹幹淨淨,連枯骨都不剩下。


    沈厭轉過身去,果不其然看到了顧淮燼的臉,對方瞥了一眼被他丟在地上的樹枝,開口道:“你的劍呢?”


    “丟了。”


    顧淮燼有些意外。


    身為劍修,劍就相當於他們的第二條命,更別提是沈厭這種常年佩劍都不離身的,丟了劍,對他的實力也是一種很大的折損。


    “找得迴來嗎?”


    沈厭道:“現在應該在重華宮裏被當作戰利品收著,日後再去取。”


    盯著他的臉,顧淮燼冷不丁想起剛才這人同那群魔修們對峙的場麵。


    他從沈厭離開集市時便一直悄無聲息地跟在他身邊,自然發現了他身後尾隨的幾隻雜碎,而當那些魔修對著沈厭的臉吐出肮髒下流的淫/穢之詞時,顧淮燼心底按捺不住想殺人的衝動也攀至頂峰。


    但身為主角的沈厭卻從始至終臉上都沒有什麽太大的波動,就仿佛他們所說的對象不是自己一般。


    顧淮燼突然道:“他們那樣說你,你不動怒?”


    “為何?”沈厭反問道,“尊上怕是不清楚,這種事情,經曆一迴或許會生氣,但倘若經曆個數十迴也就習慣了。總有人不怕死想來招惹,我也沒辦法。”


    “再說了,我若連這個都要計較,那現在聽到外界對我的口誅筆伐,豈不是要羞憤至死。”


    聞此,顧淮燼靜默了一瞬。


    他也不知自己剛剛心頭忽然湧起的憤怒從何而來,但看到沈厭這副不痛不癢揭開自己傷疤的模樣,胸口就一陣煩躁。


    “隨你。”


    吐出這兩個字,顧淮燼臉色並不太好看,沈厭打量著他的神色,問道:“尊上何故生氣?”


    他冷聲道:“本座沒有生氣。”


    這人臉色沉得能滴出水來,沈厭根本不相信他的鬼話。


    他早已習慣了魔尊喜怒無常的性子,不知自己又是哪裏刺激到了對方。


    突然間,沈厭的腦海裏朦朦朧閃過一道念頭。


    顧淮燼……剛剛那個反應,莫不是在擔心他?


    沒等他來得及細想,便見對方朝他伸出一隻手來。


    “同本座迴魔宮。”


    沈厭現在沒有靈力,顧淮燼可不想陪他慢騰騰一路走迴去,幹脆捎他一程,也不過幾息的工夫。


    沈厭收了心緒,將手搭了上去。


    “正好,迴去之後,我也有事情要同尊上說。”


    對方的掌心較自己的要更燙些,迴握住的力道有些緊,就像是生怕他憑空消失一般。


    第10章


    周身場景陡然變幻,待眼前景物清晰的時候,他們已然身處魔宮殿內。


    到了地方,顧淮燼卻沒有主動鬆開他的手,隻是拿那一雙似墨的眼瞳盯著他,沈厭倒也沒急著掙開,就著這個姿勢開口了。


    “尊上,魔域地脈被毀一事,我有辦法。”


    他並沒有拐彎抹角,而是直接切入正題。


    聞言,顧淮燼眯了眯眼,道:“沈仙師有什麽好辦法,說來聽聽。”


    沈厭今天去了哪裏,幹過什麽,和誰說過什麽話,這些他都一清二楚,包括對方特意將集鎮上的幾家靈藥坊都光顧了一遍的事。


    但顧淮燼沒想到的,是沈厭竟然這樣幹脆利落地告訴他能解決此事。


    在對方的注視下,沈厭不急不徐開口了。


    “世人皆知,重塑經脈最好的藥引乃是灰寂海底的血玉珊瑚,不過尊上可知,為何隻有灰寂海才有成片的血玉珊?”


    沒等顧淮燼迴答,他便悠悠說了下去。


    “此種植物生於靈力豐沛之處,好水,喜熱,厭光,世間唯有生命氣息罕絕的灰寂海才滿足這些條件。而那底下,必定藏著東西。”


    對上沈厭的目光,顧淮燼道:“你知道那是什麽?”


    “我又沒去過,怎麽知道。”


    沈厭話鋒一轉:“不過,有典籍記載,那裏埋著上古時期不朽的龍骨,還有的說是遠古仙人遺留的寶器。不管那是什麽,總之至今沒人劈開海底來看看。”


    “那東西的靈氣孕育了整片海底的血玉珊瑚數千年,若是能得到它,魔域靈氣稀薄的問題必定能得到解決。”


    顧淮燼沉思一瞬,眼底掠過暗色:“……沈仙師有能取出那東西的辦法?”


    “不敢保證,但可以一試。”沈厭說,“不過在這之前,尊上得先去那裏取來血玉珊瑚幫我重塑靈脈。”


    顧淮燼盯著他,緩緩道:“這便是你的條件?”


    “尊上可以這麽認為。”


    沈厭笑了:“世間有能力能斬開灰寂海底者寥寥無幾,我應當能算一個,但我現在靈脈殘缺,無法動用靈力,這事還得拜托尊上了。”


    顧淮燼挑眉:“本座也不能?”


    “尊上功法性烈,與那裏相衝。而我修習的本命劍法,名曰‘降霜’,天生便克製那裏的環境,修至大成,可冰封千裏,斬斷山海。現如今,整個修真界修到這種程度應當隻有我一個。”


    沈厭倒並非自誇,隻是實話實說,在這種事上,他也沒必要故作謙虛。


    他沉默半晌,終於道:“既如此,那明日本座就與你啟程。”


    沈厭微微一笑。


    和這種做事果斷的人打交道就是舒服,毫不拖泥帶水,他本以為還要費一番口舌來說服對方信任自己。


    顧淮燼望著他,忽然,神色不明地開口了:“沈厭,你這麽著急想從魔域出去,莫不是打算一等修為恢複,便離開本座?”


    ……不離開,難道還永遠陪在你身邊嗎。


    幾乎脫口的話剛到嘴邊,沈厭突然想起自己前世死後顧淮燼的模樣,沉吟一瞬,拐了個彎將問題給原封不動丟了迴去。


    “尊上欲我如何?”


    “本座……”


    顧淮燼注視著沈厭的眼眸愈加幽深,抓著他手的力道不自覺緊了些,對著那雙清透似琉璃般的眼,一時間,竟說不出什麽話來。


    半晌,他垂下眼,神色晦暗道:“修真界已然容不得你,你還想去哪。”


    “天下之大,何處不可容身。”


    沈厭微笑道:“雲遊四海,或是尋一隅隱居起來,過個數十載,待往事都煙消雲散,也無人會再來尋仇了。”


    聞此,顧淮燼垂在身側的手倏然攥緊了。


    “……你果然還是想走。”


    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已然浮起寒意:“沈仙師,那些人究竟有什麽好,值得你為了他們做到這種地步。”


    哪怕被傷成那般,落得千夫所指的境地,卻還是這般絲毫不在意的模樣,還是……一心想要迴到那個地方。


    身為魔尊,顧淮燼清楚得很,魔界自有千百種能把人一輩子拘在身邊的手段,但無論哪種,皆為強迫。


    倘若他這般做了,又同那群覬覦沈厭不擇手段之人有何區別。


    可他明明心知自己仍舊是不甘的。


    過去的沈厭離他太遠,飄渺宛如僅存於記憶裏的影子,蒼白,模糊,又遙不可及。


    而今那人已近在咫尺,一伸手便能牢牢抓住,站在他眼前的,是一個活生生的、真實的沈厭。


    得到的越多,內心欲望驅使的怪物便愈發貪婪地膨脹,終有一日將崩潰、失控。


    而他癡心妄想,竟欲將對方永遠栓在身邊。


    聽到這話,沈厭愣了一下,哪還不知這人又誤會了自己的意思,剛想開口解釋之際,心頭卻浮起疑惑。


    顧淮燼,為什麽總覺得他會永遠站在修真界這一邊?


    他決定把這點再給對方重申一遍。


    “尊上,我已經不是修真界的人了。”


    望著他的眼睛,沈厭一字一句道:“我迴去隻為清理舊債,待該殺的人死了,我同他們的牽扯也就徹底斷盡。此後不管我去哪裏,去做什麽,都與他們無關。”


    “是麽。”


    顧淮燼低低笑了:“……既然如此,了卻前塵後,沈仙師不妨留在魔域,想要什麽,盡管向本座提,如何?”


    他說這話時,本不抱有什麽對方能同意的期冀,甚至想著如若這人拒絕,他是不是也該用些手段把人強留在身邊,比如喂毒、下蠱、製成傀儡。


    這麽想著,顧淮燼的眸底掠過自嘲之色。


    當上魔尊以來,他何曾有過這樣束手束腳的時候。


    沈厭垂著眼,似乎在認真思考著,最後,竟是點了點頭。


    “既是尊上邀請,沈某盛情難卻。”


    對沈厭來說,現在的他去哪都一樣,雖然顧淮燼脾氣喜怒無常了點,但卻是唯一一個真正願意幫他的人。


    說來也可悲,前世鬥了一輩子的死對頭最後竟成了給他收殮屍骨的人,而那些昔日敬他、被他所護之人卻無人肯信他,明裏暗裏地往他身上捅刀子。


    他想讓自己留下,沈厭雖然有些意外,但也沒有拒絕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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