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京中貴女,忠烈後人,虞清然有著異於常人的洞察力,但這種清醒和睿智,是懸在空中的,是站在身份地位之上,帶著些上帝視角所形成的。


    這種距離,會帶給人一種超脫生死的錯覺。


    和真正經曆生死,直麵生死,完全是兩迴事。


    此刻的虞清然,宛如仙女從雲端跌落人間煉獄。


    她烏發淩亂,目光驚恐,秀白荏弱地靠在楚硯懷中,全身虛脫。


    楚硯心疼極了,一遍遍地安慰著她:“沒事的清然,我們一定可以活著迴去。”


    虞清然一雙烏黑眼睛,茫茫然地瞪著那隻酣睡的戰虎。


    “阿硯……”


    她輕聲問:“如果我們迴不去,還能做些什麽?”


    縱然害怕,縱然狼狽,但她是大周人,是虞家女,她不允許自己軟弱,更不允許自己死的毫無價值。


    楚硯也不知道。


    睿親王隻讓他確認拓跋羽那隻虎是否還在,是不是有個瘸腿的手下,因他們在北蠻的探子,曾探出拓跋羽身邊有個製毒高手,但此人極少露麵,鮮為人知。


    楚硯在宴會上沒有看到過瘸腿之人。


    許是被拓跋羽藏起來了。


    隻能寄希望於那個梁國人能活著,能提供更多有用的線索。


    楚硯摟緊虞清然,盡可能的安撫著她:“別想了,你已經做的很好,我們都盡力了……”


    虞清然有些崩潰,將臉埋在楚硯懷裏,哭聲壓抑。


    處在這樣的環境下,她不得不想自己的父兄。


    一句‘滿門忠烈’背後,虞家男兒們,究竟承受過怎樣的痛苦,流過多少血淚。


    無人知曉。


    可正因不知,才讓人有更多的想象。


    正在這時,鐵鏈拖在地上的聲音,刺耳地傳來。


    虞清然身體本能地瑟縮,楚硯將她抱的更緊,目光尋向聲音來源的方向。


    昏暗視線中,一道矮瘦的身影出現。


    那人頭發淩亂地披著,身上衣裳也是破破爛爛,一時分不清男女。


    但有一點很明顯,此人是個瘸子。


    楚硯心一緊,定定看著那人。


    瘸子手腳被銬著,慢吞吞地走到鐵欄邊,蹲下身,盯著熟睡的戰虎失神地看著。


    突然,戰虎動了下。


    虞清然如驚弓之鳥,身體猛地一抖的同時,發出驚唿聲。


    瘸子這時才發現有人,目光慢吞吞地望來。


    楚硯很難形容那是張怎樣的臉。


    瘢痕累累,密密麻麻地長著大小不一的疙瘩。


    和那戰虎身上大小不一的鼓包長的差不多。


    一雙通紅的眼睛,泛著精亮的可怕的光芒。


    楚硯屏住唿吸,用力咬著舌尖,讓痛意來壓製恐懼。


    對視片刻。


    瘸子突然出聲:“大周人?”


    那是個男人的聲音,像是含著許多砂礫,含糊不清。


    楚硯說是,“閣下是何人?”


    瘸子低低地笑,卻沒有聲音,仿佛毒蛇在吐著信子。


    楚硯手心裏捏著一把汗,豁出去般問道:“你是拓跋羽身邊的製毒人是吧?他為何要囚禁你?你可知道傅問舟?他身中的那批毒箭,是不是你所製?”


    聞言,虞清然也驚詫地看著瘸子。


    瘸子笑聲戛然而止,突然用一種很複雜的語氣問道:“傅問舟是不是真的死了?”


    楚硯遲疑地點了點頭。


    瘸子眼神有些空茫,喃喃自語道:“可他不是死於中毒……沒用,他死了也沒用……”


    “什麽沒用?你說清楚!”


    楚硯急得大聲,戰虎又動了動,已有蘇醒的痕跡。


    瘸子不答,一會兒笑,一會兒哭,嘴裏反反複複地念叨著:“沒用了……迴不去了……死了也沒用了……”


    ……


    一個時辰後,拓跋羽收到梁州城破的消息。


    同時,也接到北蠻王上的命令。


    用人質換得傅問舟的屍體後再開戰。


    隻字未提玲瓏。


    對傅問舟有執念的人,不止是拓跋羽,還有那高高在上,走火入魔的北蠻王。


    北蠻王生平有兩大願,一願為天下一統,二願為長生不老。


    有巫覡進言,集齊足夠的骨骼精奇之人,便可施術。


    這是拓跋羽最近才探聽到的秘密。


    想來,傅問舟正好符合條件吧。


    荒謬之極!


    可笑如此!


    梁州城破的訊號,在拓跋羽心裏,宛如雪山崩塌。


    而他,正行在蜿蜒雪山上,滿眼雪霧不見歸途。


    哈桑一臉焦急:“將軍,不能再等了!”


    是的,不能再等了。


    拓跋羽目光陰鷙,突然揮刀,砍了北蠻王派來的傳信之人。


    血濺了哈桑一身。


    “把那個女人帶來,去找睿親王換人!”


    拓跋羽終於做了決定。


    但隻能是一命換一命。


    楚硯得留下。


    虞清然萬萬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局。


    楚硯為她而來,她又怎能舍得下他?


    楚硯卻十分高興。


    他緊擁著虞清然,貼著她的耳朵快速的道:“清然,這是最好的安排,你把這裏的所見所聞告訴睿親王,這些信息一定有用。”


    虞清然視野模糊,向來能言善語的她,此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生死離別,任何言語都是那麽的蒼白無力。


    “清然,活著。”


    楚硯親吻她的眼睛,仿佛想將她心裏的苦澀全數咽下。


    他真的不害怕,也不後悔。


    活著,簡單二字,勝過世間所有沉重的承諾和誓言。


    沒有過多的時間去告別。


    虞清然被人粗暴地帶走。


    楚硯腦子裏一直緊繃著那根弦,卻在瞬間‘砰’的一聲斷掉。


    他頹然無力地靠著牆,臉上濕意一片。


    隻要虞清然能活著迴去,一切都值得。


    他信她。


    她是那麽的堅韌,那麽的勇敢,那麽的重情重義。


    她一定會照顧好他的家人,會好好替他活著。


    一切如他所願,如此甚好。


    “你也想活,對不對?”


    粗啞的聲音響起。


    瘸子消失了一陣,突然又出現,背靠著離楚硯最近的鐵欄。


    虞清然脫離危險,楚硯身心得到短暫的放鬆。


    他道:“是呀,沒有人不想活著。”


    瘸子:“我也想活著,我有錯嗎?”


    楚硯想從他嘴裏套話,順著他道:“當然沒錯。”


    “可若我因為想活著,做了許多無法饒恕的事情呢?”


    瘸子扭過頭,茫然又期待地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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