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知才坐下,就聽聞說趙樂君已經迴到洛城,進宮求見。


    他拿著奏疏的手一抖,好不容易壓下去的那些火氣又在心底翻湧著,剛剛還覺得唿吸順暢,這會居然又提不起勁來了。


    他扶著桌沿,半天才從嘴裏吐出兩字:「不見!」


    他不想這個時候見這個女兒,不想聽她為姬家辯解!


    然而,帝王的金口玉言也有不中用的時候。


    趙樂君已經徑直來到了大殿上,朝正對自己咬牙切齒的父皇淡淡地笑:「女兒迴城便聽聞父皇龍體抱恙,心中憂慮惶恐,未經傳召就匆忙而來,還望父皇恕罪。實在是女兒放心不下。」


    帝王險些就被生生慪出一口老血。


    反了!真的是要反了!這個昔日小心翼翼,伏低做小的長女也敢在他跟前耀武揚威了!


    趙樂君話落,大殿卻死寂一般,安靜無聲。


    帝王台階之上高坐,雙目赤紅盯著不請自來的長女,憤怒不必宣之於口,從那雙眼眸中泄露出來。


    趙樂君視若無睹,臉色依舊是淡淡地笑。


    父女無聲對峙,帝王到底因為憤怒略遜一籌,忍耐不住冷冷下逐客令:「你不到朕跟前來,朕便好得很。」


    「那是女兒的不是了。」趙樂君聞言朝他又施一禮,直起身後才繼續說道,「既然父皇不待見,為了父皇的龍體著想,女兒就此告退。」


    說罷,居然是真要轉身離去。


    本就被她的到來氣得難受的帝王猛然嗬斥一聲:「放肆!朕這裏什麽時候容你來去自由,目無尊上!」


    父親難纏,趙樂君倒是神色輕鬆,再度迴身,對上他圓睜的怒目淡然道:「那女兒恭聽父皇吩咐。」


    她始終從容不迫,不為天威惶惶或被激怒,反倒叫武帝越發覺得憋氣,就好像一拳頭打在了棉花上。


    他用力喘了幾口氣,理智迴歸一些,冷聲道:「你在上郡,卻瞞著軍機不上報,又讓姬家軍無旨調動。你今日敢調動姬家軍到上郡,明日是否就要把姬家軍調遣到這皇城之內!」


    責備的話連二連三,趙樂君口中說了句不敢:「上郡當時岌岌可危,姬家軍英勇衛國,從無僭越,父皇何必過多猜忌。女兒知道這些年來,您總是疑心我與太子要謀朝篡位,一而再的打壓著姬家。可是父皇……」


    她抬起頭,看那個已經不再對自己慈眉善目地父親,一字一字地道:「女兒說句大不敬的話。太子已經是太子,他不必爭不必搶,往後就是帝王,我與太子為何要謀逆?如若母後還在,父皇可還會聽信他人讒言,視我姐弟如毒蠍?!」


    這是她首迴在帝王跟前說出這些年來的委屈。


    武帝有片刻的愕然,下刻咬牙道:「你是在指責朕嗎?!如若你母後還在世,也要被你如今的桀驁不馴所驚!」


    「父皇!」趙樂君此時心底有悲與怨翻湧,語氣也變得犀利起來:「如果母後還在,隻會心寒!她的父親在你年輕時傾盡舉家之力支持,她的兄長為國為君,馬革裹屍。姬家滿門忠烈,可換來的隻有父皇你無窮無盡的猜忌!我該幸母後不在了,不然要又要經曆多少痛徹心扉!」


    「趙樂君!」


    在她失態的嘶喊中,帝王勃然大怒。


    姬家是他最不願意提起的虧欠,正是因為心中有愧,才更想要處處抓出姬家的錯處,似乎這樣才能夠把他的虧欠給遮掩,讓世人所遺忘。


    趙樂君聽見他唿自己的姓名,心中湧起更多的怨懟。


    樂君樂君,悅君悅君。


    她母後將所有都給了心愛的郎君,可最後換得了什麽。


    隻是換得他對她的血親征討,欲除之後快!


    帝王父女在大殿中就爭吵了起來,宮人早已經惶恐跪下。而把心中怨氣都發泄了出來的趙樂君,反手抹了一下眼角,不知道什麽時候,她已經淚流滿麵。


    可是那一下並不能讓眼淚停止,反倒越發洶湧,讓她以手掩麵。


    武帝坐在高位,那一聲咆哮後,也似乎用盡了力氣,隻能無言張大嘴唿吸著。


    良久,他在女兒無聲的哭泣中,憤怒的神色一點一點消散,最終被濃濃的疲憊感吞沒著。


    剛才那一聲,也讓他想起了女兒名字的含義,想起了元後離世前,緊緊握著自己的手說一定不能叫姐弟受了委屈。


    他當時是怎麽答應的……武帝居然有些想不起來了。


    那個時候,他已經納了陳後為妃,多在她宮裏,貪戀陳後年輕的身體。


    再後來,胡人勢不可擋,陳後產子,姬家頻頻在戰場上失利,國土喪失,群臣皆責難姬家。


    他順勢而為……奪了姬家一半的兵權,讓姬成臨殘兵疲將的苦守北地。


    陳年舊事不斷在腦海裏徘徊,讓他頭痛欲裂,更加不想去分辨錯對。


    他是帝王,天下之主,天子威儀,不管是誰都隻能臣服!


    帝王目光沉沉,抬頭看向已經擦幹眼淚的長女,在她那酷似元後的麵容中有一陣的恍惚,最終閉眼道:「你今日放肆,朕容忍了,但絕無下迴。去吧,看看你弟弟去,再好好準備議和一事……還有,朕覺得你與連雲還是相配的,朕希望你莫要辜負他一片愛慕。」


    趙樂君走出大殿時,眼中的淚已幹,不論是悲傷還是憤怒,都已經在帝王最後一句話裏碎裂,消散。


    她腳步沒有停留,步履沉穩地去了太子那裏,一顆心宛如固城。


    太子已經打聽到阿姐進了宮,猶豫著要不要到帝王跟前,卻見她眼眶微紅,明顯是哭過的樣子走來。


    他心中大驚,三步做兩步,一把去扶住她:「阿姐,你怎麽了?」


    為什麽哭了?


    「……他嗬斥你了?!」


    少年從焦急道目有冷意,聲音不自主的拔高了。


    趙樂君迴握住弟弟的手,朝他燦然一笑:「無事,不過吵了一架,你近一個月可好?」


    太子手掌裏一片冰涼,叫他心疼,忙寬慰她:「阿姐安心,弟弟好著呢,昨兒我還用了兩大碗米飯,嚇得宮人都不叫我再用了。」


    趙樂君眼神都溫柔得能擰出水來,拉著弟弟坐下,見到桌案上放著新鮮水果,宮裏也井井有條。


    這些日子以來的擔憂總算是放下了。


    「平時用得少,突然增食是要傷了脾胃,誰敢讓你海吃。南陽王一事我聽魏衝說了,你做得很好。」


    太子被突然誇讚,露出靦腆地笑說:「不過是跟在後邊推波助瀾,大功勞還是上郡的戰事,讓父皇不敢再起內禍。」然而,說了兩句,臉色就古怪了一些,「南陽王好擺平,不過兩萬兵力的藩王,不足為懼。但霍廷就不好說了,手上兵力五萬,被奪迴鐵礦之餘還平白受冤屈,恨上陳家不說,怕要跟其他武將有心思。」


    武將好不容易跟世家有了抗爭的底氣,再被打壓,帝王猜忌亦重。今日一個霍廷,明日還會有許多個霍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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