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為什麽要在意趙以川是否真心呢?趙以川現在還這樣,是不是說明對他而言昨晚也不算什麽,和兩百萬現金、一紙結婚證、互不幹涉的約定、荒誕無效的合同一樣,都是“各取所需”。快感還殘留在皮肉之下隨時勾起星河倒灌的迴憶,裴哲卻手腳冰涼。他不知自己臉色陰沉了好多,看向趙以川時,對方仍安靜等他的迴答,甚至帶笑,以為這是件可以隨時用以打情罵俏的輕佻事。換個人,沒那麽多複雜的內心糾葛,裴哲興許真能與他調情,輕易地說點譬如你表現好我就不後悔的話。但他們不是已經結婚了嗎?趙以川不提則已,每次一提起就不是什麽好話。裴哲越想越怒火中燒,禁不住地覺得悶,也不想開口,直覺自己現在說不出什麽好話。他幹脆合上筆記本,招唿也不打地朝房間外走。趙以川不明所以,問:“你去哪兒?早餐我已經拿過來了。”“看風景。”“先吃飯啊。”趙以川語氣就跟剛才真的隻是個玩笑,“你睡了那麽久不餓麽?”但裴哲無論如何笑不出。他站在門邊頓了頓,轉過頭,冷著臉:“我不喜歡江笑,我們以後能不能別提她?”推拉式的木門裂開一條縫,他徑直走出房間。四月,天幕陰沉,海浪拍打銀灘的咆哮聲若隱若現。第41章 四一、像恆星消失海濱天氣變化快,趙以川剛下電車時帶著一肩雨水,潮而微鹹,額發濕淋淋地貼在皮膚上,眼看一場風暴即將來臨。可等他追著裴哲看見一座寺廟大門,雨卻莫名其妙地停了。電車軌道的拐角處植物茂盛,從縫隙裏透出一點淺金色光芒,竟在緩慢放晴。大約四十分鍾前,趙以川不知裴哲為什麽突然借口“看風景”離開旅館,但他直覺如果這時不追上裴哲,自己一定會後悔。跟著裴哲出來,上了電車,櫻花盛開時的旅遊旺季,江之電的車廂摩肩接踵,偶爾還能聽見幾句熟悉的中文。趙以川費勁地剛走到裴哲旁邊,沒說上話,裴哲看一眼車站信息後又徑直擠開人群下車。現在,他自顧自地走進了那間寺廟。趙以川猜裴哲以前一定來過,腳步快且利落,沒有一點猶豫的意思。從出門到現在,趙以川沒有空閑咀嚼裴哲情緒變化的背後原因,隻悶頭追上。古樸的寺廟沒有牌匾,懸掛一個日本風格明顯的紅燈籠,其上有漢字的“長穀寺”。趙以川隻來得及粗略掃過,就追著裴哲繞進了裏麵。長穀寺依山而建,大約遊客都被更有名的鐮倉大佛吸引了,來這裏的並不多。櫻花季,寺廟地勢高低錯落,於是燦爛的櫻花也高低錯落,日式庭院風格靜謐,雖然是寺廟,這裏的愜意更甚莊重,不像佛門聖地。以前聽裴哲說他和前任在一起時常有戶外活動,趙以川當時並不放在心上,暗道自己也定時鍛煉,體力總不會比裴哲差。真開始徒步,他才悲痛地發現:戶外和鍛煉是兩碼事。裴哲看著走得慢,可速度平均,要追上他絕對不是兩三步的工夫。隻得加快步伐,甚至開始有點喘了,趙以川終於在一棵櫻花樹下追上了裴哲。對方放了水,是故意等他,半仰起頭假裝欣賞在風中輕顫的花枝。“徒步健將啊你。”趙以川說著,問他:“渴不渴?”裴哲瞥他一眼,神情淡淡的仿佛沒聽見,也不表態,轉過頭去重又開始走山道。不同的是他這次沒自顧自地悶頭瞎走,往前兩步,他稍微偏過頭觀察他有沒有立刻跟上,可當趙以川快趕上他,裴哲又突然加快步伐拉開距離。那就是沒生氣了但還是暫時不想交談吧。趙以川想著,在山道邊的自動販賣機買了兩瓶礦泉水。他拿給裴哲一瓶,裴哲接了,兩個人從一前一後變成並肩而行。趙以川拎著水瓶,周遭的溫度似乎比電車上低一些,裴哲臨出門太著急沒穿外套,看他額角一層薄汗,趙以川猶豫片刻還是提醒他小心感冒。“還好。”裴哲說,心情似乎終於緩和了些。腳步放慢了,拐過一條小徑後又是台階,裴哲領著他往上。趙以川順勢問:“你以前就來過這兒嗎?”裴哲一開始繼續沉默,似乎仍不太肯搭腔,可過了會兒他選擇性忽略了剛才那一出不像冷戰的漠視:“每次來鐮倉我都會過來一趟,這邊山上的風景很好。”“啊。”趙以川點點頭。聽著仿佛鬧脾氣的小風波即將過去。裴哲瞥他一眼,到底沒藏住情緒:“特別是心煩的時候。”他說,“心煩”。也就是默認了今天確實在不開心。趙以川清楚裴哲的脾氣,吃軟不吃硬,頗有點“遇強則強”的倔勁兒,他主動給了這個台階,趙以川就沒理由繼續無視。等裴哲主動說喜歡是一迴事,有些矛盾,也並不非要覆水難收才想辦法翻迴前頁他不是二十出頭了,不想再去感情裏和喜歡的人分個勝負才罷休。他靠近裴哲,肌膚之親餘溫尚在,趙以川輕而易舉再次握住裴哲的手腕。裴哲別扭地象征性掙紮,然後就由他去了。上坡路,趙以川晃了晃裴哲的手,問:“今天早上怎麽了?”“嗯?”裴哲還在裝。趙以川問,語氣卻很篤定:“你生我氣來著。”裴哲:“我沒有。”“有的。”趙以川捏了捏他的小拇指,“我看得出來。”裴哲泄了氣。不是不能承認鬧別扭,可他也覺得自己那通火發得莫名其妙。突然引起一堆無端聯想,恨不得把趙以川罵一頓拽著他問清楚“你怎麽想的”,等冷靜下來後先是懊悔,而後被失落吞噬,像有隻貓爪不停地撓著心髒,又癢又難受。但現在,趙以川又跟著他來了,仿佛無條件地和他一起走。“……好吧。”裴哲有些沮喪地說,“我剛才很生氣。”山間小徑兩排的繡球沒到花期,葉子是墨綠色,深得暈開了一片片的潮濕。台階邊緣生青苔,毛茸茸的,露水衍生到石板路上。他們走過去,就留下兩排並列的腳印。趙以川聞言很久不說話,等再次拐過一個轉角,他確認般說:“我不該提江笑。”“你又提。”“啊。”趙以川的懊惱不像裝的,“我錯了。”裴哲不吭聲,把沒開封的那礦泉水瓶遞迴給趙以川。他沒多想,給裴哲擰開。裴哲這才喝了。“我還想了一路是不是昨天晚上……你不高興。”趙以川自顧自地說,“後來覺得不至於吧,你當時,我記得你說”裴哲捏著礦泉水瓶看他,大有再說一個字就把整瓶水倒在趙以川臉上的意味。趙以川:“……總之不是因為昨晚就好。”氣氛再次短暫凝滯,鐮倉海濱的山普遍都不高,放慢速度再走半個小時就到山頂見晴台。說是觀景,但視野並無想象中好。陽光始終影影綽綽地從雲層中漏出一點,大約起了風,海水也不平靜,衝浪的人隻剩下零星幾個還在堅持,水色漸深,與天邊連成一片,是無邊無際的霧藍色。低飽和顏色的低矮民房並排著,像小時候玩過的積木一樣整齊。見晴台的遊客更少了,裴哲趴在護欄邊站了很久,趙以川就守著他。他不喜歡登山,對大部分極限運動沒有喜歡和討厭之分,某種程度上除了網球,大概他和裴哲不太有共同愛好,他們之間沒出現過聊天到半夜的時候。趙以川突然奇怪地想:我們談戀愛以後怎麽辦?平靜地直接進入一起生活多年模式嗎?然後他覺得自己想太多了。“你笑什麽。”裴哲皺著眉問。趙以川搓了搓臉,他都沒意識到自己剛才在笑,故意說:“在想你談戀愛的樣子。”裴哲眉心的一道小褶更深了。“真的。”趙以川越說越陷入其中,“在想,你會不會是那種談戀愛的時候約會到一半扔下男朋友去開會的類型?然後……換位思考萬一自己遇到這種情況又要怎麽處理,可能我也要去開會”“你怎麽總喜歡做不切實際的假設。”裴哲打斷他,不太高興地別過臉。趙以川的重點不同:“沒有‘總’吧。”裴哲有理有據地倒小茬:“今早就是,你問我後不後悔結婚。”趙以川一愣。“我從來沒後悔過。”裴哲不需要他迴答,說得又快又輕,“不是‘我做的決定就不會後悔’這種套話,是人就會有後悔的選擇,但我不會去美化未來和你結婚,不是和江笑,因為我當時隻想和你結婚。”趙以川眨眨眼,一個輕飄飄的鼻音散在空氣中。裴哲不看他,視線好似追逐著海浪湧上石子灘時的一條白線。他喃喃地像自言自語:“跟你結婚,至少我們現在還能一起爬山一起散步,有什麽說什麽,不用隨時如履薄冰。”趙以川目光長久地黏著裴哲。他隨口逗裴哲玩兒,心道裴哲肯定不當真,哪知過去兩個小時了裴哲還記著。記著,然後解釋給他聽。裴哲竟會做這種多餘的事嗎?可詫異背後,他的深處仿佛有某隻金絲熊在亞克力籠子裏亂跑撞得一直砰砰作響,聲音愈來愈大,像要掀開骨骼與皮肉。“趙以川。”裴哲趴在木質欄杆上,額頭抵著小臂,“你最近經常讓我不高興,猜不透到底在想什麽,但即使這樣,我也從來沒有後悔過。”這句話的力量不亞於一場大地震。仿佛最初麵對裴哲的“求婚”時他無所適從的倉皇又複刻一遍,下筆如刀,描畫他時每一次都入木三分。腦子裏也亂,從宇宙大爆炸開始的上億年轉瞬即過,一顆紅巨星驟然熄滅,成為遙遠夜空中的寂寞的殘骸。毀天滅地的能量在真空宇宙中迸發出一聲巨響。千萬年後,卻比不上一句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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