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辰時剛過,燕京城郊雙慶鎮何家宅院大廚房裏頭,忙活了一早上的小丫鬟章朵兒抬起袖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走到廚房中間的大方桌子旁,拿起一個粗瓷大碗給自己舀了碗紅薯粥,又去廚房角落的瓷罐子裏麵夾了些泡蘿卜出來放到紅薯粥上頭。

    端著碗,她走出了廚房,往院子西北邊的牆根下的大榆樹那裏去。

    大榆樹下擺放著幾張小杌子,跟章朵兒一樣在何家大廚房幹活的陳嬸子和她女兒小柳兒端著碗坐在那裏吃早飯。

    她走過去剛在一張小杌子坐下,舉起筷子還沒來得及扒拉一口紅薯粥,在她旁邊坐著的小柳兒就拿胳膊肘捅了她一下,低聲道:“朵兒姐,那花子又來了,你瞧!”

    章朵兒順著小柳兒手指的方向斜斜地往外看,透過院牆邊開著的角門,她看到了那連著來要了兩天飯的小叫花子,一隻手拄著一根打狗棍,一隻手端著一個粗瓷碗,在外頭一塊廢棄的大石磨盤上坐著,正眼巴巴的往院子裏張望。

    “依我說,別理他,你要再施舍他,他後半輩子的早飯就擱你這兒了。”小柳兒一邊喝著自己碗裏的粥,一邊提醒道。

    章朵兒本想反駁小柳兒說,自己能在這何家大院的大廚房呆一輩子嗎?可話還沒出口,她想了想覺得還真有可能。因為從她外祖母開始,章家連著三輩兒都在何家大院的廚房裏幹活兒,前後有二十來年了。隻不過,章家現在就隻剩下她跟她娘還有她舅舅了。她外祖父是在她娘懷上她的時候生氣,一口氣上不來,倒在地上抽抽,然後就沒再醒過來。她外祖母是去年感染風寒,一病不起,病死了。她娘原先也是在何家大廚房幫忙的,自打懷上她,外祖父又給氣死之後,也嚇病了,病好之後腦子就出了問題,在廚房裏幹不了活兒,被派去跟內宅的婆子們上夜。至於她爹,章朵兒從來沒見過,甚至也不知道是誰,不但她不知道,她外祖母外祖父舅舅,她娘都不知道。這可是樁無頭公案,兩年前李小冰同學穿過來的時候一開始知道原主竟然有如此離奇的身世後,真是義憤填膺,想著不知道是哪個壞男人占了原主娘的便宜,又不認,害得原主和她娘這麽慘。她要是哪天弄清楚了原主的爹是誰,她一定得好好暴打一頓那個渣男,為原主還有她娘討個公道!

    雖然現在的李小冰同學已經是原主了,她打抱不平也是為自己打而已。

    話說迴來,小柳兒的這提醒還真是嚇了章朵兒一跳,她心好施舍了外頭那個小叫花子兩天的粥,但不代表她願意讓那小叫

    花子一輩子或者半輩子都把早飯的碗擱在她這兒了。那小叫花子也不是她兒子,她憑啥要擔負起這個責任,再說了,就算是她兒子,她也不允許他這就開始啃小了,自己才多大啊,下半年才滿八歲,擱在她穿來之前的時代,還是個二年級小學生。

    想了想,她決定這就出去跟那小叫花子說清楚,請他明天開始不要來自己這裏討飯了。雙慶鎮也不是隻有何家是大戶,鎮子東頭那戶姓楊的,還有北邊那家姓譚的都是,他們也是憐貧惜弱的人家,到他們家去討飯也一定能討到。

    於是章朵兒接著便站了起來,端著碗出去了,一出門兒,在東邊兒牆根兒的那盤廢棄的大磨盤上坐著的小叫花子騰一下就站了起來,看向章朵兒的兩眼發光!

    章朵兒怎麽看怎麽覺得他就像是大廚房裏養著的那隻大花貓,平時嚇唬嚇唬老鼠,但實際上是吃大廚房裏的那些剩下的吃食。平時自己給它端吃的去的時候,它就是跟眼前這個小叫花子一樣,見到吃食,兩隻玻璃珠一樣的眼珠子陡然發光。

    還沒走到他跟前呢,那小叫花子老遠就熱情地招唿她:“哎喲,您來了,您真是活菩薩轉世,心忒好!”

    瞧瞧,這讚的,送高帽的技術實在是有點兒高。這種高帽子送了,簡直讓人不好意思不繼續讓他在這裏討飯。不過,今天,章朵兒是打定主意隻繼續慈善一天了。

    她還想到,小叫花子的嘴這麽會說,怎麽不去飯館酒館或者店鋪裏做跑堂的夥計去啊,就憑借這張嘴也能混飯吃吧,何至於非得隻發揮這嘴巴的本來功用,落到討飯的下場,她決定一會兒好好勸勸他,讓他改行。

    抿著唇,她走到了小叫花子身邊兒,還沒開口說話呢,那小叫花子已經笑眯眯的向她伸過來了那隻擦得幹幹淨淨的粗瓷碗。

    章朵兒看一眼那個幹幹淨淨的粗瓷碗,再看一眼小叫花子那花貓似的臉,還有沾著枯草的亂發,以及一身也不知道在哪裏滾過,滾得一身泥的襤褸衣衫,對這小叫花子隻有兩個字的評價:吃貨!

    小叫花子把粗瓷大碗伸到章朵兒跟前,等了好一會兒不見她把她手裏端著的那碗紅薯粥倒進自己碗裏,就狐惑地看向她。

    章朵兒一看他那眼神就有點兒氣不順,合著還真討上癮了啊,就像小柳兒說的,把飯碗擱在她這兒了。

    “哎,我說,你還真把飯碗擱在我這兒了是不是?我跟你講,這鎮子東頭有家姓楊的大戶,北邊還有姓譚的大戶,你可以到那兩家去……”

    “那個,姐姐,你能聽我說句真心話嗎?”

    “去,誰是你姐姐!”

    雖然不清楚麵前的小叫花子多大,但章朵兒看他比自己還高一頭,明顯不該比自己年紀小,所以不樂意他叫自己姐姐。

    “那,妹妹,你能聽我說句真心話嗎?”

    “去,誰是你妹妹!”

    “還讓不讓人說真話了?您是好人,施舍了吃食給我,是我恩人,我感激您。可您也不能不讓人把話說完吧?”

    章朵兒還是頭一次見到這麽理直氣壯貧的人,不免給逗笑了,便說:“好,我聽你把所謂的真話說完。說得好,今兒我碗裏的這粥就給你吃,說不好,自打今兒起,你就別來了,要再來,我也不出來發善心了。”

    小叫花子一愣,搓了搓鼻子說:“原來今日橫豎是最後一頓兒了……”

    章朵兒翻翻白眼,直接扔下四個字:“明白就好。”

    “妹妹,你聽我說,實在是你施舍給我吃的紅薯粥還有上麵的那紅紅白白的泡蘿卜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早飯。紅薯粥甜糯,紅白泡蘿卜脆爽酸辣,吃上一碗,別提多美了。我從來沒有吃過這麽好吃的早飯。”小叫花子砸著嘴|巴說,一副垂涎欲滴的嘴臉。

    “你以前難不成一直都吃糠咽菜?連一碗紅薯粥都沒吃過?”章朵兒不相信地問。

    最近半年是有一些山西河南那邊的逃荒的災民湧入燕京城附近,成為流民和乞丐,雙慶鎮這裏也來了一些人,不過,衛傾城聽這小叫花子的口音不像是那邊的人,卻像這燕京附近的人說話,所以才會這麽問。而且,她覺得吧,就算是那些從山西河南那邊逃荒過來的災民也不至於連碗紅薯粥都沒吃過。像紅薯粥這樣的吃食可是下層百姓們經常吃的飯食,到底有多窮的人家才會連這樣的飯也沒吃過。仔細打量了小叫花子兩眼,她突然發現他的臉雖然花,頭發亂蓬蓬的,衣衫襤褸,跟那些逃荒的人差不多,可他捧著幹淨粗瓷碗的手,盡管手背髒兮兮的,可手指頭卻是很幹淨,呈現出跟他叫花子身份不相同的白皙來,手指甲也剪得非常幹淨,裏麵沒有一點兒黑泥。所以,這個人應該不是逃荒的災民,那他是怎麽做了叫花子的?

    “紅薯粥倒是吃過,就是粥上頭的那紅白泡蘿卜沒吃過,佐著紅薯粥吃簡直開胃,覺得特別好吃。前日妹妹施舍給我一碗吃了,我就惦記上那紅白泡蘿卜的味兒了,天天到這個點兒,饞蟲就在肚子裏爬來爬去,這裏就如同

    有一根無形的釣線一樣,鉤著我就來了。嘖嘖,這樣一說,要流口水了,好妹妹,你就發發善心,再施舍給我吃一碗吧,行行好,成嗎?”

    章朵兒腦子裏雖然在想眼前這個看起來瘦瘦的少年是怎麽成了叫花子的,但耳朵裏還是把小叫花子說的那些話聽進去了。

    “原來是喜歡紅薯粥上頭的泡蘿卜。”聽完小叫花子的話之後,她不由得會意一笑。

    這理由成立,的確這種泡蘿卜不是她穿越的這個叫大梁朝的的地方百姓們常吃的醬蘿卜的口味兒,這是她穿來之後才泡的,廚房裏麵幹活的婆子媳婦們都說好吃,有誰胃口不好了,都喜歡去撈幾塊出來下飯。她泡的這種蘿卜其實是屬於四川泡菜裏麵的一種,叫什錦蘿卜,一年四季都可以佐餐的。她穿前是外語學院學法語的一名大三學生,暑假跟同學一起出去旅遊,路上遭遇車禍才來到了這裏,成為了章朵兒。

    成為了章朵兒後,她發現她學的那些法語在這裏完全沒有用,隻有家裏媽媽教的泡菜方法能管點兒用。於是,什錦蘿卜這種泡菜隨隨便便就做出來了。何家大廚房裏什麽樣的菜都有,給主子們做菜剩下的那些魚呀肉呀,凡是在廚房裏幹活的婆子媳婦丫鬟都能吃到。隻不過,章朵兒早飯不喜歡吃的油膩,所以才在吃紅薯粥的時候撈上幾塊自己泡的什錦蘿卜下飯。

    “來,我把粥給你。”章朵兒說話算話,小叫花子的理由說服了她,她伸出手去把手上端著的那碗紅薯粥往小叫花子手上的那粗瓷大碗裏倒。

    “啪!”忽地有人斜刺裏衝出來,一巴掌重重地拍在了章朵兒的手上。

    “哐啷!”章朵兒手上的那碗紅薯粥掉到了地上,碗摔碎了不說,裏麵的紅薯粥也全部撒到了地上的塵土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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