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無缺認定不至錯誤,這才迅速拾起紙條,遙遙一擲,投進食盒中。


    那丫環微一頷首,如飛掩上盒蓋,扭轉身,疾步而去。


    寧無缺目送她轉過園門,消失在廊下,才長長籲了一口氣,倒在床上,合目小睡。


    他實在太疲倦了,這時精神略感鬆懈,倦意立刻壓上眼簾,不多久,竟酣然入夢,竟睡得十分香甜。


    一覺醒來,日已過午,連忙端正起身,出得房門,抬眼一望,桌上已經安放好熱騰騰的酒菜,兩份碗筷,兩把椅於,其中一張椅子,意外地竟坐著霍元笳。


    霍元笳一見寧無缺,急忙笑著站了起來,道;“聞得屬下失禮,小弟特來向寧兄陪罪,不想寧兄竟高臥未起!莫非昨夜睡得不適麽?”


    寧無缺心裏暗驚,忙笑道:“哪裏!隻因船上頗受了些顛簸,身體微感困頓,倒叫少當家久候。”


    霍元笳爽朗地道:“為了替屬下失禮之處,略表歉意,今日特地抽暇奉陪寧兄喝幾杯,順便也有一點小事,想請寧兄金諾!”


    寧無缺聽了,又是一驚,暗想:他還有什麽事要我允諾的?敢情傳遞字條的事,被他知道了?


    但轉念一想,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索性放下心,坦然就坐。


    霍元笳迴頭向門外叫道:“阿紫,進來替寧公子斟酒!”


    隨著叫聲,一個丫環低頭而入,寧無缺一見之下,心頭猛地一跳,原來正是送食傳訊的那個使女!


    霍元笳又像根本不知內情,含笑對寧無缺道:“這丫頭做事倒很伶俐,隻是不大喜歡開口,寧兄客居寂寞,若不嫌她粗陋,留下她在此侍候,飲食需用之物,也可有人承應,強似與那粗人拌嘴。”


    寧無缺自然明白,他所稱“那些粗人”,乃是指昨日跟自己頂撞爭吵的挎刀大漢,但他卻想不透,這霍元笳分明親自下令將自己看管軟禁,不許行動,為什麽今天突又態度大變,顯得前倨而後恭呢?


    當下顫然警惕,連忙推卻道;“在下出身貧苦,不慣使喚下人,少當家隻要一日三餐著人送來,在下就感激不盡了。”


    霍元笳點點頭道“也好,小弟就將這丫頭撥歸寧兄,茶水飲食,但有所需,寧兄盡管吩咐她。”


    那阿紫默不作聲,低頭敬酒,甚至連眼角也沒膘過寧無缺一眼,寧無缺也不敢顯露痕跡,隻顧喝著悶酒,心裏雖有許多疑問,卻不便開口詢問。


    三巡酒過,霍元笳突然提出一個意外的問題,道;“記得令兄昨日曾囑托小弟,有意見一見本島三位島主,是嗎?”


    寧無缺訝道:“在下確有此意,但,少當家不是說,三位老前輩此時正值閉關之期……”


    霍元笳笑道:“三位島主玄功超凡人聖,閉關之期,可久可暫,昨日晚間,據家父告訴,三位島主已經出關,小弟一心惦記寧兄,便立即代寧兄安排晉謁之事,今日業已妥當,飯後小弟就陪寧兄往三聖宮謁見三位島主……”


    寧無缺大喜過望,連道:“啊!那真是太好了!”


    霍元笳道;“這也是寧兄福緣不淺,不過,在未謁見三聖之前,小弟都有一樁不情之請,要寧兄金口一諾!”


    寧無缺忙道:“少當家隻管吩咐,在下力之所及,無不應命。”


    霍元笳滿意地笑笑,然後一斂,故作歎息之狀,說道:“這件事,須得從頭說起……”


    “本島三位老菩薩,成名在五十年前,自從隱居海島,雖然過著神仙似的生活,但因神功所限,都無法成家,三聖一係,並無後代。其後,三位老菩薩為了一身玄功不致失傳,便在島民之中,精選了兩位資質俱佳的傳人,各將本門武功,傾囊相授,冀期延續武學,不使三聖絕學,歸於斷折。那兩位傳人,一個姓藍,名鏡齡;另一個,姓霍,名守義,便是家父。


    霍藍二人,盡得三聖真傳,武功猛晉,尤以家父精研玄功,修為幾乎已不在三聖之下,後又巧獲福緣,無意中在島上發現半部前人所遺武學秘發,名叫‘逆天秘錄。我說‘半部秘老’,是因那‘逆天秘錄’共分上下二冊,上冊以詭異劍掌招式見長,不知流落何處?而全書精華,幾乎全在下冊,竟在為家父所得。‘逆天秘錄’下冊,以反序逆天大法為全書精華,習之,武學大出常規,這在一個毫無武學根基的人來說,或許不過藉此練成一種詭異武功,但對家父來說,卻正可將已有的三聖武學,截長補短,變為至善至美的曠世絕學。


    家父巧得秘本,並不獨占,曾將書中’反序逆天大法’,與藍鏡齡共修同參,因而,師兄弟都同領秘連,接著,便都娶妻成家了。但是,寧兄,你卻想不到人心有多奸詐,那藍鏡齡得了家父如許厚意,非但不思報償,竟然心懷猜忌,總以為家父對他藏了私,沒有把秘錄中全部武功全告訴他,於是,陰謀劫奪秘錄,並且慫恿三位老菩薩,借口秘錄武學有違三聖玄功宗旨,要想從家父手中,奪取‘逆天秘錄’霸為己有。所幸事機不密,奸謀未遂,便被家父識破,藍鏡齡在羞惱之下,索性放手胡為,欲要劫書殺害家父,獨霸三聖島繼承之權,家父被迫無奈,隻得出手將他打傷。


    起初,家父尚念同門之情,僅隻傷他,不願取他性命,期盼他還有悔改革心的一天,不想藍鏡齡竟趁家父防範疏忽,悄悄輸了那本‘逆天秘錄’,獨駕小舟,逃出了三聖島。


    藍鏡齡逃走那年,他妻室已懷身孕,家父仁心厚道,並不追及妻女,反而收養他妻子,待她產下一個女嬰,取名藍如冰,後來如冰之母死於瘟疫,又將那孤女收養在身邊,仍以藍姓當姓,吃穿用度,跟弟並無兩樣,小弟待她,亦如同胞兄妹,並無半點親疏之別。


    藍如冰比小弟年輕兩歲,今年也有十八歲了,常言道:女大十八變。那丫頭漸漸成人,卻不知是哪個搬弄是非之人,暗暗將她父親盜書出亡的事告訴了她,藍如冰一聽,從此跟我們霍家勢同水火,就像仇人一樣。家父和小弟也曾百般開導她,無奈她總是不肯相信,口口聲聲,必要尋找父親,家父拗她不一過,隻好幹冒‘三聖門下不入中原’的大不韙,暗中用船送她往中土尋父,為了這件事,家父擔著莫大責任,險些被三位老菩薩廢了。”


    霍元笳一口氣說到這裏,又是一聲長歎,親切地握著寧無缺的手,又道:“寧兄,你在老君山附近所見的藍衣少年,八成化是我那任性負氣的師妹,小弟和她青梅竹馬,一塊兒長大,自她離開三聖島,可說無時無刻,不在思念之中,現在天幸寧兄傳來她的消息,你,就是小弟的恩人了!”


    寧無缺聽了,遍體冷汗,連忙笑道:“在下竟不知其中有這許多曲折因由,若是早知道,那日在酒店之中,便該勸那位藍……藍姑娘早些迴島才是。”


    霍元笳笑道:“這也不能怪寧兄,我那位師妹自幼嬌縱,任性得很,你就是勸她,她未必就會聽從,但,如今既有三月之約,相信她不久自會來的。”


    寧無缺問道:“少當家適才說,有事需在下效勞,不知是指什麽事?”


    霍元笳‘哦”了一聲,道:“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事,皆因如冰師妹,自幼極得三位老菩薩喜愛,等一會寧兄見到三位老菩薩,務必要瞞他們一下,免得老人家傷心!”


    寧無缺詫道:“少當家之意,要在下怎樣蒙騙三位島主呢?”


    霍元笳道:“簡單得很,寧兄隻要注意小弟,無論島主問你什麽,小弟點頭,寧兄就說‘是’,小弟如果搖頭,寧兄就說‘不是’。”


    寧無缺聽了,頗覺為難,他既然已知霍家父子包藏禍心,此次突然允應他謁見三聖,必有詭謀,要是遽爾答應下來,設或言出違心,造成什麽不幸後果,他怎能對得起自己的良心,怎能對得住師父的囑咐?


    霍元笳見他遲疑不決,登時把臉一沉,冷笑道:“寧兄不必想得大多;小弟之意,不過欲藉寧兄之來,使三位老菩薩思念藍師妹的心,略作絕望,不致因而終日落寞寡歡,純出一番善意,寧兄如覺不願,謁見之事,隻好作罷了。”


    寧無缺尚未迴答,突見那丫環阿紫端起酒壺,滿滿在他杯中斟了一杯酒,藉著斟酒之際,頻頻以目示意,似要他趕快答應下來。


    他心性本極靈敏,心知必有緣故,連忙舉杯笑道:“霍少當家吩咐,在下敢不應命,三聖威名顯赫,中原之人,思慕之情,如饑如渴,在下惟恨不能早謁慈顏,幹了這杯,就請應少當家導引一往吧!”


    說著,一仰頸,喝幹了杯中酒液。


    霍元笳這才重露笑容,也陪著幹了一杯,推杯吩咐上飯,阿紫先遞給寧無缺一碗飯,卻在替霍元笳盛飯之時,假作失手,整整一碗飯,全倒在霍元笳身上。


    霍元笳怒叱道:“你瞎了眼嗎?”


    阿紫急忙轉身過來,彎腰替他收拾,有意無意,身於恰好擋在寧無缺和霍元笳之間,玉婉一折,將一方小紙,拋在寧無缺懷中。


    寧無缺翻掌壓住,迅速地塞在懷中,泰然舉箸,和霍元笳同用了飯,當即起身,出了石屋。


    霍元笳領著他遙奔一處戒備森嚴的宏偉大殿,登上約百級石級,老當家霍守義已在殿門前佇立等候,見了寧無缺隻冷漠地點了點頭,沉聲問霍元笳道:“妥當了嗎?”


    霍元笳笑道:“妥當了。”


    霍守義傲然唔了一聲,轉身前導,穿進殿門,裏麵是一條長廊,兩側盡是持刀大漢分立,整個大殿,卻肅靜無聲。


    寧無缺步至正殿之前,偶一仰頭,殿上一方金字橫匾,赫然寫著“三聖宮”三個大字,再向四周細看,一色青石為壁,森森泛著寒意。


    他忽然心驚不已,暗忖道:青石壁、三聖宮……啊!這和夢中情景,怎的這麽相似!……腳步到了宮門,不禁遲疑不敢遽入。


    霍元笳在旁輕輕搖了他一下,沉聲道:“寧兄,跟我來,三位老菩薩已經升座了。”


    寧無缺愫然一驚,疾步而入,目光一抬,果見正麵一處三尺高的石台上,並肩放著三張交椅,三個白發老人,狀似入定,垂目而坐。


    霍氏父子略一躬身,便算行過了禮,一左一右,登上了石台,寧無缺卻誠心敬意,在距台一丈左右,倒身下拜,道:“晚輩南嶽門下寧無缺,拜謁三位老菩薩。”


    座上三個老人,仍舊垂首合目,一動也不動,但寧無缺耳邊,卻飄進一陣悠緩清晰的語聲道:“起來吧!孩子!”


    寧無缺再拜之後,起身垂手側立,心中忐忑,暗想道:怪事!怪事!不但地方像,連三聖傳音問話,怎的都如夢中一樣?


    思忖間,耳中語聲又起:“你既是獨幽寺門下,怎會眼神散漫,語無中氣,不像習練內家功夫?”


    寧無缺惶然答道;“晚輩本習玄門內功,近因忤逆師恩,業已自斷心脈,破去了真氣……”


    一句話未完,座上三個老人突然一齊抬頭張目,六道冷電般目光,一齊投注在寧無缺臉上,正中一個老人厲聲道:“原來你是個叛逆師門的東西?”


    寧無缺愧柞不敢出聲,霍元笳似比他更顯得焦急,連忙搶著道:“老菩薩,這位寧兄自破真氣,必有不得已的委屈,三位老人家怎不問他原因,便遽爾加以責備呢?”


    老人重重“哼’了一聲,道:“老夫平生最恨叛師欺祖之人,無論什麽理由,都不能掩飾大惡,這種人,不見也罷,退座!帶他下去!三日內遇有便船,立刻驅他離島。”


    說罷,三老一齊從交椅上起身,舉步向殿後而去。


    霍守義大驚,袍袖一拂,屈膝攔住,道:“三位老菩薩,難道也不問問他,關於藍如冰在中原的所作所為了嗎?他曾在鄂境遇見過如冰,帶來許多消息……”


    為首老人怒聲叱道:“這種人連師門恩都能辜負,縱有言語,必然也是假的,守義,照我的吩咐做,不必多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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