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江接過書信仔細一看,忍不住有些疑惑:“赫連齊早不說晚不說,非要等到自己辭官之後才說;赫連鳴早不來晚不來,偏偏趕在兩位娘娘臨盆之際來……聖上,這其中可會有詐?”


    “無論是否有詐,寧肯殺錯,不可放過。”天授帝的魅顏冷冽陰沉,鳳眸微眯著道:“以赫連齊的膽子,他未必敢犯這欺君之罪。即便他自己脫身離開,還有他的族人……須知他若扯謊,朕會誅連整族。”


    在天授帝看來,赫連氏的當家人是一代不如一代,至少在膽色上日漸謹小慎微,讓人失望。赫連齊如是,赫連鳴亦如是,卻偏偏都被卷入權謀的漩渦之中。


    “其實您不必發落赫連一族,它已經倒了,與明氏的聯姻關係足夠他們受了。照此情形來看,如若赫連氏兩代之內不出一個強有力的族長,衰敗是早晚之事。”岑江如此分析。


    “強勢的族長?”天授帝冷笑:“不是誰都像雲氏一樣,連寡婦都能上得了台麵。”


    岑江不知天授帝所指的“寡婦”是誰,但無論是指謝太夫人還是出岫夫人,都無疑是帝王給予的極高評價,隻不過語氣欠妥罷了。


    岑江暗歎一聲,對天授帝的評價深以為然。他想了想,又道出心底另一個疑惑:“赫連齊若繼續瞞下去,咱們未必能查出什麽;他若誠心相告,又為何拖了這麽久?”


    在岑江看來,如若赫連齊早些據實相告,後頭那些個波瀾就不會出現了。帝王多加防範鳳朝宮,子涵就會活得好好的,明璋的奸計不會得逞,威遠王也不會繞了一遭鬼門關,天授帝更不會為此傷神,甚至險些和淡妃、誠王鬧翻。


    而這一切本不該發生的事端,竟都源於赫連鳴的一個失誤!這才最最無稽可笑!


    岑江越想越是牙根直癢,恨不得將赫連鳴捉來泄憤,然此時卻聽天授帝迴道:“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道理誰都懂。”


    難得帝王耐著性子解釋下去:“從前赫連齊與明瓔夫妻一體,兩家利益休戚相關,他若揭發出來,前程官職必定不保,整個赫連氏也會受到牽連。但如今不同了,明氏不複存在,他早日供出來,還能換得一個‘幡然悔悟’的好名聲。”


    天授帝唇畔微勾,漾起一絲嘲諷之笑,又行補充:“再者你也知道,赫連齊懼內。”


    聽聞此言,岑江隻得搖頭微歎:“您說得沒錯。赫連齊其人,說得好聽些是‘性情溫和、優柔寡斷’,說得難聽些,便是‘窩囊’。微臣最看不慣他這份窩囊,自己不敢將書信呈上來,偏等到避走天涯之後,讓胞弟送上。”


    “也許他不是不敢,而是無顏麵對。”天授帝如是哂嘲。


    可事到如今,再說這些都已徒勞,左右不該發生的都發生了。隻不過,任誰都沒能想到——


    故事的最初,赫連齊虜獲了晗初芳心,沈予遲了一步,不戰而敗;


    故事的最後,赫連齊隱瞞了幕後黑手,反倒讓出岫看清本心,沈予不爭而奪得美人歸……


    可笑世事滄海變遷,但因誰而起,終究因誰結束。


    想到此處,天授帝亦是感慨萬千。提起沈予與出岫,他也想起了自己的一後一妃。如今皇後順利產女,不曉得淡心能否保住一命……


    他所求不高,隻要淡心活著即可,孩子沒了可以再生……想著想著,帝王的心思越發沉入深淵,那種生離死別的無力感再次湧上心頭。


    他縱使統一南北又能如何?手握天下的鐵血王者,也會感到頓然無措。無比迫切地,帝王一言不發倏爾轉身,疾步朝聖書房外行去。


    “聖上!”岑江反應一瞬,立刻大步跟上。


    “你去鳳朝宮辦事,朕去看淡心。”天授帝頭也不迴地撂下這句話,闊步而去。


    *****


    再次邁進靈犀宮,還未走到淡心的寢殿,帝王便瞧見一盆盆血水從裏頭端出來,在這夜色下顯得煞紅無比。他心頭驀然一抽,正欲推門而入,又被宮婢們擋下。


    “聖上,產房汙穢太重,有損龍體……”兩個嬌滴滴的宮婢立刻跪地稟道。


    聞言,一股怒意驟然升起,天授帝正欲嗬斥兩句,此時但聽屋內響起淒厲的呻吟,那聲音端得是無比熟悉。


    “淡心!”帝王再也顧不得許多,揮臂推開寢宮之門,果然有濃重的血腥氣撲麵而來。以往他在戰場上明明見得更多、聞得更濃,可這一次,他竟覺得無比心悸膽顫。


    這種感覺前所未有!


    天授帝隻是怔愣了片刻,那屋門正對的屏風後頭,忽又響起陣陣嬰兒啼哭。緊接著一個嬤嬤的斥問隨之傳來:“怎麽有風吹進來?誰把門打開了?不曉得娘娘和皇子不能吹風麽?”


    言罷,嬤嬤的聲音又變得很低,似在哄著孩子。


    而此時此刻,天授帝竟是呆立原地,不知該如何反應。


    淡心生了!是個皇子!


    屋門重新被悄然關上,屏風內裏燈影搖曳,身段臃腫的嬤嬤同醫女一起走了出來。瞧見天授帝站在外頭,幾人俱是大驚,連忙跪地道喜:“恭喜聖上!淡妃娘娘生了位皇子。”


    眼見這些人朝自己下跪,天授帝才猛地迴神,斟酌片刻命道:“淡妃生子之事,不許對任何人提及。”


    語畢,凝聲又問:“她眼下如何?”


    幾個嬤嬤聞言都沒敢迴話,相互看了半晌,其中一人才低聲迴道:“淡妃娘娘已無性命之憂,但她失血過多,身子過損,恐怕日後……會很艱難。”最後一句嬤嬤說得斷斷續續,不清不楚。


    可天授帝聽懂了,這嬤嬤話中之意是說,淡心日後很難再有孩子……但無論如何,終歸如今母子平安,他已萬分感激上蒼,便再也顧不上其它了。


    於是,天授帝冷眸掃了眼前幾人,再次低聲警告:“此事不許告訴淡妃。”


    “是。”嬤嬤和醫女們紛紛領命。其中有一人較為膽大,想趁機邀功,便又主動笑問:“聖上可要瞧瞧小皇子?他雖是早產,但老奴覺得足有七斤重呢!”


    七斤重,淡心所生的孩子,是他的骨血……帝王軟下心緒,低聲問道:“孩子呢?”


    “抱去洗身子了。”嬤嬤笑臉忙道:“由於是早產,皇子身上有些青斑,不過長大了就會好的。”


    “嗯。”天授沒說見與不見,徑直邁步往屏風裏頭走。


    “聖上,產房乃不祥之地……”嬤嬤立刻在其身後勸道。然而為時已晚,帝王早已邁入屏風之後,放輕腳步行至淡心榻旁。


    外頭幾人見此情狀,皆不敢再勸,唯有默默魚貫而出,隻剩下淡心的貼身侍婢退到屏風外伺候。


    “是朕讓你受苦了。”天授帝瞧著榻上的慘白容顏,隻覺得比戰場廝殺更加兇險萬分。早知道生孩子如此殘忍,也許他會節製一些……


    帝王長歎一聲,凝目再看淡心。隻見她身子虛弱,長睫帶淚,但好歹神智是清醒的,嘴唇微翕著迴道:“臣妾寧願……是個女孩兒……”


    說出這句話的同時,淡心眸中又開始盈淚。這已並非生產時疼痛的淚水,而是知道她們母子分別在即。


    自己身上掉下的一塊肉,從此要養在她人膝下,這種痛苦,唯有做了母親的人才能體會。


    天授帝又如何不知淡心的意思?他也不忍再說些什麽。


    此刻皇後為產女而抑鬱自責,誰知淡心恰恰相反,會為了誕下子嗣而悲戚難過……


    方才接產嬤嬤說過的話,連同淡心的淚水,都鑄就成一把把利刃,一刀一刀劃過帝王的心頭……


    倘若這是淡心唯一的孩子,他又怎能忍心交給皇後撫養?讓淡心膝下無兒無女?


    還有,日後萬一莊蕭然再生下皇子,淡心的孩子可會受氣?兄弟兩人會否相爭?


    猛然間,葉太後的麵龐出現在帝王腦海當中!那種時而慈藹、時而算計、時而怨憤的表情一個接著一個,便宛如葉太後本人就在眼前!


    霎時,天授帝恍然醒悟過來,這宮裏絕不能再有第二個葉瑩菲!淡心的孩子更不能變成另一個聶九,或者聶七!


    萬一淡心死在自己前麵,那還好說一些;可萬一自己先走一步,百年之後她要怎樣麵對這寂冷的宮闈?莊氏可會為難於她?她和孩子該如何自處?


    一連三問,沒有答案。然而天授帝知道,有一個法子能夠杜絕一切隱患發生……


    他兀自斟酌良久,越發認為這法子可行,且還一舉數得。於是,天授帝主動握住淡心的冰涼柔荑,鄭重說道:“你放心,咱們的兒子,朕自有安排。”


    淡心好似沒有聽懂,麵上不見一絲起伏,反而闔上雙眸迴道:“臣妾倦了,想睡一會兒。”


    聽此一言,天授帝深感無奈。他隻得鬆開淡心的滑膩玉手,低聲再道:“朕從小經曆宮廷險惡,手足之間以命相搏……”


    說到此處,他見淡心仍舊闔眸不語,才繼續說下去:“其實子嗣貴精不貴多,朕不願讓孩子們重蹈覆轍。”


    至此,淡心仿佛才意識到什麽。她重新睜開雙眸,側首看向天授帝,遲疑問道:“您的意思是……”


    “朕的意思是,孩子必須養在鳳朝宮。”天授帝一字一頓承諾道:“他會是太子。”


    “聖上!”淡心聞言大驚,情緒在瞬間激動起來,竟是強撐著想要起身:“不!不行!我不願意!”


    “為何?”帝王一手按下她,蹙眉問道:“此等榮耀你竟不願意?”


    淡心死死咬唇,語中已是隱帶哭腔:“我……隻想讓他平平安安長大。”


    “身為皇室子嗣,除卻那把龍椅,沒有安全的位置。”天授帝一口迴道。


    淡心雖是躺著,此刻也顧不得身子虛弱,死命搖頭道:“不!這孩子倘若被立為太子,他與手足兄弟必定不睦,皇後娘娘也會……”


    “會怎樣?”天授帝鳳眸低垂,目中精光一閃:“皇後不會對他怎樣。”


    這句話說得極其隱晦,可那話中之意卻讓人心悸。淡心恐怕自己猜錯了,又希望自己沒猜錯。她一雙清眸狠狠睜大,無聲地向帝王詢問著。


    “你猜得沒錯。”天授帝為淡心揶上被角,沉聲迴道:“這是最好的法子,不僅能保你餘生無憂,也能防止莊氏坐大。”


    他頓了頓,再道:“有一個明氏就夠了。外戚之禍,朕不想再看見第二次。”


    “聖上……”淡心依然不敢相信,低聲祈求:“就沒有別的法子麽?皇後娘娘不是那種人。”


    “朕相信皇後不是,莊相也不是。但莊氏的子孫後代如何,朕無法擔保。”


    天授帝噙起一抹魅笑,繼續安慰淡心:“雖然孩子養在皇後膝下,但血濃於水,他必定與你親近。從今往後,莊氏要依附你而活,皇後若是動了異心,即便朕放過她,咱們的孩子也不會輕饒。”


    “話雖如此……可我如今是唐家的女兒。”淡心依舊憂心忡忡:“您就不怕唐家順勢崛起?成為第二個明氏?”


    “不會。唐家世代從禮,手中沒有實權。”天授帝十分篤定地道:“何況有莊氏、雲氏在前,唐家無法崛起。”


    縱然話已說得明明白白,可淡心仍舊不願鬆口。帝王知道她一時難以消化,又心疼她身子太弱,便軟語勸慰:“你好生將養,不宜多慮,這些事情不急於此時。”


    言罷,沉吟須臾再道:“咱們的孩子,叫做‘忘淩’。”


    “忘淩?”淡心呢喃出口:“哪個‘忘’?哪個‘淩’?”


    “遺忘的忘,淩空的淩。”帝王的魅顏泛起絲絲柔和,往日的陰鷙狷狂全部消失無蹤。他望著淡心的期許深情,低聲補充:“鸞夙,本名‘淩芸’。”


    隻這短短一句,使得淡心立刻潸然淚下:“聖上……”她低低喚出口的這一聲,是從未有過的喜悅與動容。


    “怎麽?名字不好聽?”帝王眸光溫和綿長,噙笑再問。


    “不,不!臣妾是喜極而泣!”淡心抬手拭去淚痕:“隻不過這名字……咱們是‘大淩王朝’,孩子卻叫‘忘淩’,會不會不妥?”


    “朕起的名字,誰敢說不妥?”帝王語氣硬極,轉身而出。


    當離開靈犀宮時,月值中梢,當空高懸。長久以來的困擾終於得到解決,天授帝心中無比安寧,也無比釋然。他獨自沿著靈犀宮的幽徑走了很遠,直至來到太液池旁,才從懷中取出一張羊皮卷,揮臂扔入池中。


    有些往事,他已執著了太久。可到了最後他才發現,其實執著的隻是那段迴憶。


    而有些迴憶,早已被某個人重新填滿……


    *****


    兩個時辰後,皇後的貼身婢女湘痕失足落水。由於宮內正值大喜,未免衝撞帝後,此事秘而不宣。


    又過了三日,應元宮傳出消息:皇後誕下龍鳳雙生子,淡妃受驚小產,落下死胎。


    ……


    翌年元月二十,新年剛過,天授帝於應元宮中大擺筵席,慶賀皇子及公主滿月。是日,皇後出了坐蓐期,天授帝宿在鳳朝宮裏。


    當夜,帝後兩人臥榻長談,皇後對於未能產子而心懷愧疚,更為淡心不孕而自責不已。


    天授帝出言安慰:“朕說過子嗣不急,往後再生便是了。”


    皇後輕輕歎息,迴道:“您讓臣妾養著兩個孩子,淡妃宮中卻很冷清,臣妾心中怎能過意得去?不若將公主送去靈犀宮,您意下如何?”


    帝王聞言不置可否:“你做主罷。”


    皇後莞爾,小心翼翼地再問:“如今皇子已有了名字,公主卻還沒有,臣妾鬥膽擬了幾個名字待選,還請聖上定奪。”


    “說來聽聽。”天授帝好似並沒有多大興趣。


    “一個是‘肖鸞’,一個是‘素心’,還有一個‘凝雙’。不知您喜歡哪個?”皇後的語氣謹慎至極,試探之意再也明顯不過。


    肖鸞、素心、凝雙……天授帝鳳眸微挑,沉默半晌沒有做聲。


    皇後見狀連忙解釋道:“臣妾沒有別的意思,隻是……”


    “朕沒怪你。”帝王的話語淡然無波:“‘素心’與淡妃閨名相衝,‘雙凝’太過秀氣,還是第一個罷。”


    第一個,肖鸞。皇後長長舒了口氣,素日裏捏著的心思終於放了下來,笑語迴道:“臣妾謝過聖上賜名,明日就將公主送去靈犀宮。淡妃性子甚妙,必定能將公主撫養得極好。”


    “嗯。皇後賢德,朕心甚慰。”天授帝誇了兩句,龍顏微悅。


    “聖上歇息罷,明日還要上早朝。”皇後適時勸道,帝王沒有拒絕。


    鳳朝宮的寢殿燈火漸熄,這一夜皇後睡得極為安穩。


    可又有誰知,帝王輾轉反側,帝心莫辨。


    這世間唯有一種雙全之法,叫做“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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