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淩天授二年,臘月二十,南北兩地皆沉浸在年關的喜慶氛圍之中。然就在此時,皇城京州的應元宮裏,卻接連傳來兩件大事,令人喜憂參半:


    其一,皇後莊蕭然如期臨盆;


    其二,皇後臨盆之際,恰逢淡妃唐心在側陪伴,她擔憂鳳駕不慎動了胎氣,有早產之危。


    宮人們口中這寥寥兩句話,透露著幾分別樣的不尋常。皇後臨盆,何以淡妃會動了胎氣?明明曉得皇後該臨盆了,而她自己大著肚子,又為何要去湊這熱鬧?


    總之,礙於天授帝的威嚴和一後一妃的恩寵,宮人們沒敢明目張膽說什麽。可那流言蜚語卻在私底下漸漸冒了出來,五花八門、眾說紛紜,令人辨不清真假。


    但最令人辨不清的,是帝王之心。


    短短一日之內,一後一妃接連臨盆,這本該是天大的喜事。可淡妃未到臨產日期便要提前生產,自然也有性命之危。


    為此,天授帝臉色之陰沉,眉宇之煞氣,教所有隨侍在側的宮人們都戰戰兢兢、不寒而栗,即便岑江也不例外。


    此時此刻,靈犀宮主殿之內,帝王正負手而立,鳳眸睨著一個小太監,冷聲嗬道:“說!”


    小太監“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瑟瑟發抖地迴道:“聖上饒命!奴才說的都是真話!皇後娘娘突然說自己腹痛,淡妃娘娘便欲告退,還命人去請太醫。可不知怎的……她剛一跨出鳳朝宮的宮門,也開始覺得腹痛,然後……然後……”


    “然後什麽?”天授帝凝聲叱問。


    “然後,淡妃娘娘裙上就已經沾了血……”說到此處,小太監深深地低下頭去,再道:“這期間,淡妃娘娘沒在鳳朝宮裏吃過任何東西,也沒近過皇後娘娘的身子,我們都不曉得是什麽緣故……”


    聽聞這一番話,天授帝不禁怒由心生,一腳踹在小太監肩頭:“淡妃若有任何意外,朕要整座靈犀宮陪葬!”


    話音甫落,主殿上的奴才宮婢們窸窸窣窣跪了一地,嚇得連連請饒:“聖上饒命!”


    許是為了應和天授帝的這句話,這邊廂他的警告之聲剛落,主殿裏便遠遠飄進來一陣女子的痛唿,饒是隔得很遠,聲音隱隱約約,但也足夠教帝王心頭一痛。


    是的,如同傷在己身。


    天授帝心中越發煩躁惱火,想要找出暗害淡心的罪魁禍首。可問了無數的太監宮女侍衛,無論是靈犀宮的,還是鳳朝宮的,都沒有看見皇後做什麽手腳,也沒有發現任何異常。


    天授帝相信,這宮裏的人不會全都犯了欺君之罪。但他也不相信,淡心會無緣無故腹痛早產。這其中必定有什麽瞞天過海的手段,才導致了今日這一局麵。


    千百疑慮湧上心頭,更令帝王難以取舍。一邊是他敬重信任的發妻,另一邊是他真心以待的愛人,無論哪個出了事,都足以令他懊喪傷痛。


    遑論眼下一後一妃同時臨盆,鳳朝宮與靈犀宮皆是忙得人仰馬翻,情形混亂至極,又隱隱帶著詭譎之感。


    帝王就這般站在靈犀宮的主殿之內,再也不發一言,沉默等待。他周身所散發出的戾氣異常駭人,任誰都不敢動彈半分。整座殿裏唯他一人站著,而其餘的人全都跪著,正在等待帝王恕罪,亦或治罪。


    “稟聖上,淡妃娘娘生不出來……”


    “稟聖上,孩子的頭卡住了……”


    “聖上,淡妃娘娘有難產之嫌……”


    “微臣懇請聖上示下,究竟是……保大還是保小?”


    淡妃生產的全過程,皆由太醫和醫女們來來迴迴的稟報,然而每一次有消息傳到天授帝耳朵裏,卻是一個比一個令人心驚。


    到了最後,已是要讓他選擇,保大?還是保小?


    “朕兩個都要!”天授帝拂袖掃落主殿案幾上的芙蓉白玉茶盞,雌雄莫辯的魅惑容顏陰沉冷冽,額上青筋顯露。幾乎是咬牙切齒地,他一字一句再次重複道:“朕,兩個都要!”


    太醫聞言竟不敢起身應承,心內掙紮了片刻,又重重磕了個頭,繼續問道:“微臣鬥膽,再請聖上示下,是保大還是保小?”


    帝王的鳳眸狠狠收緊,眸光化為兩柄利劍,刺在那跪地的太醫身上。這一次,他終於不假思索地迴道:“保大。”


    無人能夠揣摩到天授帝此刻的心境,他的語氣低沉,他的神色並不急切哀傷,任誰都猜不到他到底是在想些什麽。


    唯有隨侍多年的岑江知道,帝王內心越是惶恐,麵上越會裝作異常平靜。多年來的權謀洗禮,已讓這一反應成為他的習慣。每到危機關頭,天授帝便會不自覺地沉默下來,以異於常人的冷靜,來掩飾他異於常人的恐懼。


    帝王是真的,太過擔心淡妃了!也太不能承受失去她了!岑江無法想象,在經曆過天家的反複無常、鸞夙的冷情、誠王的不理解之後,倘若再失去淡心,帝王可會崩潰?


    他自己唯有在心中默默祈禱,祈禱蒼天能夠垂憐這孤獨的帝王,讓他在孤高於世的皇位上,得到一絲情愛的溫暖與慰藉。


    時光緩緩流逝,整座應元宮都凝結在了冷如寒霜的帝心之上。宮人們隻嫌時辰過得太慢,直到如今還未有個生死結果;可又恐時辰過得太快,萬一皇後與淡妃有個意外,帝王便會遷怒到別人頭上……


    鳳朝宮與靈犀宮皆是忙得焦頭爛額,唯有帝王所在的靈犀宮主殿裏,氣氛凝滯得無比緊張,好似弓已滿弦、劍拔弩張……


    終於,天授帝打破這凝滯緊張的氛圍,倏然開口:“都滾下去!”


    “奴才(奴婢)告退。”一殿的宮人們齊齊應聲,匆匆起身魚貫而出,唯獨岑江留在殿內侍奉。


    “聖上,您可要去鳳朝宮看看?”岑江大著膽子勸道:“畢竟皇後娘娘正在臨盆,莊相那邊……”


    “朕就在這兒等著。”天授帝打斷岑江的話,他已逐漸變得沒有任何表情,唯有眸光裏那一分殺意隱隱若現,被岑江捕捉到眼中。


    岑江知道,帝王這是生氣了。無論淡妃此次早產究竟是意外還是人為,在帝王心中,已將這罪名扣給皇後了,亦或者是,皇後的娘家——莊氏。


    而如今,岑江除了歎氣也是無能為力,他忍不住去想,萬一淡妃早產真的是皇後所為,萬一淡妃真的出了意外,帝王是否會因此與莊氏翻臉?甚至廢後?


    答案其實他心裏清楚:天授帝不會明著動手,但背地裏,他必定會讓莊氏付出代價。


    岑江不願相信,素日裏溫婉賢惠、母儀天下的莊後會耍這等手段,而且就在她自己宮裏;他更不願相信,名滿天下、賢明遠播的莊相會如此心胸狹隘,容不得後宮裏多一個寵妃。


    倘若淡妃出事,頭一個嫌疑對象便是莊相父女。岑江以為,沒有人會如此蠢鈍,何況是左相莊欽和皇後莊蕭然。


    帝王是關心則亂罷!才會惶恐勃怒以至於慌了心神,亂了分寸。


    想到此處,岑江便再次進言:“聖上,皇後娘娘不會這麽傻,特意讓淡妃娘娘在自己宮中出事……您去鳳朝宮瞧瞧罷!中宮產子,您若不聞不問,整個宮裏都會人心惶惶。”


    許是這一句說到了點子上,天授帝鳳眸緩緩眯起,似在斟酌什麽。


    與此同時,主殿外忽然響起一聲稟報,是鳳朝宮的大太監在外說道:“稟聖上,皇後娘娘生了!”


    聞言,天授帝立刻旋身看向殿外,也不命那太監入內迴話,隻問道:“如何?”


    “恭喜聖上,是個小公主,重六斤三兩,眼下母女平安。”


    是個女孩兒?帝王麵上依舊毫無表情,隻沉聲命道:“封鎖消息不要外傳,朕過會兒去看看皇後。”


    “是。”太監恭恭敬敬地告退而去,從始至終,甚至連靈犀宮主殿的門檻兒都沒邁進去。


    直至那太監走得遠了,天授帝才呢喃自語般地道:“皇後生了個女孩兒?”


    岑江明顯看到了天授帝的莫辨表情——像是提起了心思,又像是長舒一口氣。但這絕非是帝王私心裏重男或者重女,他必定還摻了別的考量。


    岑江雖無法徹徹底底猜透帝心,但也清清楚楚地知道,皇後這一胎雖是女兒,卻等同於緩解了帝後之間的芥蒂——


    如若皇後生下的是位皇子,莊氏就未必容得下淡妃了;


    但如今皇後既然膝下沒有皇子,便隻能處於被動局勢,要麽再等下一胎,要麽寄希望在淡妃身上,將淡妃的兒子抱過來養。


    在這之前,皇後不會輕舉妄動。尤其,這一次幕後黑手是誰,如今還不得而知。


    如此一分析,岑江唯有再道:“聖上,皇後娘娘已然誕下公主,這時候您若再不過去,才是給淡妃娘娘招忌諱。”


    天授帝也想到了這其中的厲害關係,他薄唇緊抿,須臾才對岑江命道:“你在此等著,若是淡妃有任何消息,務必告知朕。”


    言罷,帝王箭步邁出靈犀宮主殿,朝著皇後所在的鳳朝宮而去……


    岑江望著帝王的背影,看著他消失在殿門之外,也消失在落日餘暉的盡頭。


    黃昏所氤氳出的光影搖落一地,斑斑駁駁,神神秘秘。而這也意味著,即將到來的今夜,注定不會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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