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聶沛瀟正在強烈克製著某種情緒。殺母之仇不共戴天,他想要衝上去質問、廝殺,而這種意識幾乎已占據了他的全部心神。


    猛然間,他的眼風掃到了城樓之上。京州貴為皇城腳下,城門處的“京州”二字曆來都是金漆閃耀,放眼南熙境內是絕無僅有的金漆。而如今,這兩個字卻被人為地塗抹上一層黑漆,字旁還垂掛了兩條白色絲絛——此乃國喪的象征。


    隻這一眼,聶沛瀟驀地感到無力。他的皇兄,到底是給了母後體麵,以最高規格的國禮治喪……


    難得糊塗,難得糊塗罷!這四個字適時浮現在聶沛瀟心頭。出岫的瘦金字體鋒利非常,一筆一劃猶如劍戟,戳中了他內心最深處的懦弱與脆弱,也令他最後的堅持轟然倒塌!


    如此掙紮了不知多久,也許是一盞茶的功夫,也許已過了一兩個時辰。終於,聶沛瀟沉步走到天授帝麵前,躬身下跪行禮:“臣弟見過皇兄。”


    他的聲音並不大,卻在寂靜的城門處引起蕩然迴響。聶沛瀟身後,百餘人也隨之下馬,齊聲跪地行禮:“吾皇萬歲!”


    “萬歲”二字響徹之時,天授帝緩緩綻出一絲魅笑。這笑意看似與往常無異,甚至不比往常開懷,但唯有他自己知曉這深切涵義……


    天授帝親自扶起聶沛瀟,感慨萬千地點了點頭:“迴來就好。”


    是啊!迴來就好!這份兄弟情義失而複得,迴來就好!否則,他就真得成為孤家寡人了!


    兄弟二人禦馬返迴應元宮,路上皆是沉默寡言。待到了宮門口,聶沛瀟才主動提及:“皇兄,我想去看看母後。”


    天授帝一直未下令將葉太後入葬,便是等著聶沛瀟來看她最後一眼。這二十日內,他命人在葉太後的棺槨之中放了一種特殊香料,可保屍身一月不腐;並且,還將棺槨停在了應元宮的地下冰窖裏保存,不可謂不用心。


    此時聶沛瀟想見葉太後,是在天授帝意料之內,他點頭同意,坦然地道:“好,朕陪你過去。”


    “不必了。”聶沛瀟出言拒絕,又迴頭看了看他身後的岑江,勾唇道:“讓岑江陪我去一趟罷。”


    這話說得聲音不算小,岑江顯然聽見了。他身形一僵,下意識地看向天授帝,目光中有幾分謹慎的防備。


    天授帝對岑江略微搖了搖頭,話卻是對著聶沛瀟說道:“朕交代了一些棘手之事,岑江要趕著去處理,讓張春喜陪你過去罷。”


    張春喜正是慈恩宮的首領太監,跟在葉太後身邊已將近二十年。而天授帝隻說了這一句話,已算是向聶沛瀟露了底,告訴他張春喜真正的主子是誰。


    果然,聶沛瀟臉色霎時變得陰鷙,繼而劃過一絲狠厲之色。他這種神情,天授帝以前從未見過,亦是感到有些心驚。可聶沛瀟終究未再多說一句,隻“嗯”了一聲,算是同意這種安排。


    天授帝便喚來一個小太監領路,帶著聶沛瀟去找張春喜。而聶沛瀟從房州帶來的一百餘人,隻留了七八個在身邊,其餘人馬全部去了誠王在京州的府邸。


    對付一個手無寸鐵的老太監,七八個人足夠了。


    聶沛瀟向天授帝拱手暫別,去見葉太後最後一麵,也是去找張春喜“算賬”。


    天授帝一直目送他遠去,才往聖書房方向走。岑江加快腳步跟上,低聲迴道:“多謝聖上。”


    天授帝目不斜視看向前方,麵無表情地道:“倘若朕連手下人都護不住,這皇帝豈不當得窩囊?”


    岑江沒再多說什麽,主仆二人前後進了聖書房。


    天授帝一進主殿,便下意識地去看地磚之上。幾個時辰前,被他扔下的奏折已重新放迴到禦案,文房四寶排列整齊、洗刷幹淨,案上不見絲毫墨跡。


    去接聶沛瀟入宮之前,他專程指命淡心過來收拾,如今這主殿裏幹幹淨淨,自然是她做的差事。本想借此對淡心小施懲戒,可不知為何,天授帝心裏卻更是煩躁壓抑。


    明明知道她鬱結在心,如今又消瘦得不堪人形,自己又何必再折磨她……


    想到此處,帝王麵前又浮現出了那張憔悴容顏,他看得出她刻意擦了脂粉、抹了口脂,但比起從前的素麵朝天,氣色還是差了許多。


    “淡心呢?”天授帝無意識地開口問道,說出來的同時,才反應過來自己是在找誰。


    “迴聖上,淡心姑娘身子不適,迴去吃藥了。”當值的宮婢恭謹迴話。


    吃藥?果真還沒痊愈嗎?天授帝斟酌片刻,本想親自過去探視,又覺得於禮不合,況且自己剛對淡心發過脾氣。思來想去,他隻對那宮婢說道:“你現下去瞧瞧她,是個什麽狀況,過來迴個話。”


    聖書房的宮婢們都曉得帝王待淡心不同,便也乖順領命:“是,奴婢這就過去。”言罷她將手頭事務交代了一番,自個兒則匆匆出了聖書房。


    此後,天授帝又開始沉下心思看奏折,方才看了一半的奏折都被擺在最上頭,可見是淡心特意為之。這般一想,天授帝無論如何再也看不進去了。


    耳畔隱約傳來淡心銀鈴般的笑聲,眼前也是她的素手盈盈,端茶、研磨。沒了這丫頭隨侍,這聖書房裏竟是一片死氣沉沉。


    正想著,卻聽主殿外響起一陣漸行漸近的腳步聲,天授帝立刻起身走下丹墀,還以為是那宮婢過來迴話。豈料他失望了——太監稟報,來者是他的九弟聶沛瀟。


    他這才想起,如今葉太後之死才是頭等大事,當務之急,是要保證聶沛瀟不反,也保下這份手足之情。而不是被淡心那丫頭牽扯心思。


    “你動作倒快。”天授帝斂神看向聶沛瀟:“看過母後了?”他特意交代將葉太後的屍身做過處理,便也不擔心對方會瞧出什麽端倪。


    聶沛瀟聞言隻“嗯”了一聲,很是隨意地說道:“張春喜死了。”


    一句話,雲淡風輕,沒有任何解釋,天授帝也無需他解釋,隻隱晦地道:“他好歹在慈恩宮服侍了幾十年,朕會給他個體麵。”


    聶沛瀟不置可否,又問:“母後何時葬入皇陵?”


    “禮部已選好了日子,隻等你拿主意。”天授帝停頓片刻,又道:“你今日剛到京州,舟車勞頓,等明日上朝再議罷。”


    “好。”聶沛瀟點頭。


    兄弟二人又開始沉默無話。而一旦彼此沉默起來,那種離心的、劍拔弩張的氣氛便又開始逐漸滋長。


    天授帝試圖找個話題以打斷這種氣氛,便順勢道:“你進京一趟,也不要著急迴去了,在此完婚再走罷。”


    親王迴皇城京州成婚,無可厚非。隻是如今統盛帝、葉太後相繼過世,聶沛瀟也是心灰意冷不願多留,便沒有開口應允。


    天授帝見狀又勸:“好歹是朕親自下旨賜婚,怎麽也得讓朕做了這個主婚人?”


    聶沛瀟下意識地抗拒這門婚事,這是一門由他母後用性命換來的婚事。更何況,他連謝佩驪是圓是扁都沒見過,也不想草率成親。於是他找了個借口推脫:“母後剛剛薨逝,臣弟還不想考慮婚事……再等等罷。”


    聽聞此言,天授帝輕微蹙眉,魅惑的容顏上閃過一絲不滿之色:“你要等到什麽時候?經鐸,你年紀不小了!”


    “臣弟自有分寸。”聶沛瀟幹脆迴道:“為母後守孝要緊。”


    “尋常百姓守孝三年,皇室守孝隻需三月。”天授帝反駁他:“你成婚是大事,禮部至少也要準備三五個月。等到一切就緒,恰好也過了守喪期,兩不耽誤。”


    “容我再想想。”聶沛瀟依然迴避。


    “你還要想什麽?”天授帝本就因為淡心之事而煩躁不已,此刻更是火氣上竄:“這是母後生前親自定下的婚事,你要讓她老人家不能安息?”


    聞言,聶沛瀟隻冷笑一聲:“到底是誰不讓母後安息?”


    “經鐸!”帝王再次變色,沉聲嗬斥:“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聶沛瀟站在原地緊抿薄唇,俊目裏又起了殺戮之意。天授帝鳳眸微眯與他對視,彼此之間各不退讓。


    半晌,到底還是聶沛瀟率先敗下陣來,平複了心緒跪地請罪:“臣弟失言,請皇兄責罰。”


    這一次,天授帝並未讓他起身,沉默半晌問道:“你是在反朕?還是因為出岫夫人?”


    聶沛瀟張了張口,正待答上一句,腦海裏卻忽然浮出那張字條——“難得糊塗”。事到如今,又何苦再將出岫牽扯進來?於是他迴道:“不,與她無關……我不喜歡謝佩驪。”


    “你還沒見到人,就知道你不喜歡?”天授帝再問。


    “喜歡一個人是何滋味兒,臣弟以為,您該更清楚才對。”聶沛瀟平靜迴道:“我不是您,也不想做皇帝,沒必要靠聯姻的法子來坐穩位置。”


    這句話又何其諷刺!天授帝驟然變色,作勢抬腳便要往聶沛瀟肩頭踹去。便在此時,後者倏然抬目看他,目光之中無比清冷,也無比心寒。


    天授帝心中猛抽,終還是沒忍心踢上去:“你先起來再說話。一直跪著像什麽樣子!”


    聶沛瀟沉默著起身,坐定在椅子上。


    天授帝見他已完全平靜下來,才轉身重新走上丹墀,坐迴龍椅之上,單手支著禦案歎道:“當年朕能對鸞夙放手,你也該學著對出岫夫人放手……朕很想瞧見你過得快活,但也隱隱猜到,你會傷情。”


    話到此處,聶沛瀟是真的傷情了:“你是不是知道雲辭過去的事?那為何不早些告訴我?我一直以為雲辭待她不好!”


    “朕為何要告訴你?你也從未問起。”天授帝借機點醒他:“經鐸,你是二十好幾的人了,做事還這麽衝動!倘若你在追求她之前,能用心打探清楚,也不至於落到如此地步!”


    “說來說去,是你太自負了!”天授帝再斥:“雲辭深謀遠慮,沈予傾心相伴,你拿什麽和他們比?”


    “我是比不過。”聶沛瀟黯然道:“我來得太遲,明白得太晚,錯過了最好的機會!”


    “不,你錯了。”天授帝斷然否認,不等聶沛瀟開口詢問,他已自行解釋:“即便你早點遇上出岫夫人,你也擋不住她與雲辭的緣分。有雲辭在,別人都不可能。”


    “為何?”聶沛瀟不解。


    “因為無人能做到雲辭這一步。”


    “我知道,他能為出岫去死。”


    “不,他死後還能為出岫安排一切,而你做不到。”天授帝毫不客氣地指出。


    “皇兄是說那五千萬兩黃金麽?”聶沛瀟笑得苦澀:“此事無需您再費心解釋,我已聽謝太夫人說過了。”


    “不止如此。”天授帝麵色無波,反是問道:“今年春上,出岫夫人被擄,可是夏錦程恰巧路過,救了她一命?”


    “什麽事都瞞不過皇兄。”聶沛瀟承認。


    “那你以為,夏錦程為何要救她?”天授帝再問:“雲辭的原配夏嫣然之死,多多少少與出岫夫人有些幹係。你覺得夏家能沒有絲毫怨言嗎?她將夏嫣然的位置取而代之,夏家為何還要友待她?”


    聶沛瀟聞言怔愣片刻,他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便迴道:“聽說出岫與夏嫣然長得相似,也許夏家是愛屋及烏……”


    “這理由未免太過牽強。”天授帝駁斥。


    聶沛瀟想了想,又道:“夏家世代書香,都是明事理之人,不會隨意遷怒出岫。”


    “再明事理,畢竟自家女兒死了,而且還是一屍兩命,夏家心裏必定會有疙瘩,為何還要幫襯出岫夫人?大約你還不知道,夏家曾提出要收她做義女。”天授帝再行解釋。


    夏家想收出岫做義女?這倒是聶沛瀟頭一次聽說。論理而言,自己女兒死得不明不白,出岫接替夏嫣然成了繼室,夏家的確是該對她有所介懷,總不會“愛屋及烏”到這種地步罷?


    聶沛瀟有些恍然:“是不是雲辭死前做了什麽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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