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初七晨光熹微、清風徐徐,卯時氣候不冷不熱,恰到好處。這一日清早,煙嵐城南城門剛開,入城的行人已被眼前瞧見的華麗景象所震懾不已。


    但見自南城門開始,穿過雲氏的四座漢白玉牌坊,中軸向北的一路之上皆以紅綢鋪覆路麵。遠目望去,猶如一道望不見邊際的接天紅梯,在陽光下泛著淡淡金亮,華美端莊。


    這一日,正是離信侯世子迎娶國丈之女的大好吉日。


    天色剛明,雲府之外已早早擠滿了前來湊熱鬧的平頭百姓。雲氏行善數百年,積下美德無數,這慈美之名令世人真心折服;再有左相莊欽賢名遠播,風骨高潔,因而世人對這樁聯姻皆是拍手稱讚,連道“般配”,紛紛前來沾沾喜氣,見見氣派。


    天公作美,賓客們自然也是熱鬧一番,早膳過後已將離信侯府裏裏外外圍得水泄不通,等候在黃昏時分觀禮。離信侯世子大婚,與天授大帝成為連襟,這事的確廣為轟動,無人小覷。


    按照雲辭大婚時的舊例,雲承大婚依然是宴開三日。大婚當天是開宴第一日,所宴請的賓客都是南北舉足輕重的人物,非富即貴。前堂裏,王侯公卿談笑不斷,由雲羨出麵招唿;後堂裏,高門貴婦衣香鬢影,是太夫人親自作陪。


    朱門懸彩,金玉生輝,離信侯府的各色花草繽紛綻放、姿態多嬌、鮮豔奪目、喜氣洋洋。如此一直到了下午,天色稍晚,整個雲府燈火初上、華麗結彩,更添雍容喜慶。這錦繡熠熠的程度,直教見慣世麵的南北貴客皆是咂舌,各個豎起了大拇指,讚歎雲氏的富貴與講究。


    此時距離吉時還有不到兩個時辰,身為當家主母和“準婆婆”的出岫已是忙得腳不沾地,不僅將婚儀所製備的紅燭、鑼旗、器皿等一一檢驗,更親自去廚房驗菜,唯恐菜式不夠爽口美味,又怕不軌之人趁機下毒,真真是一刻也不敢放鬆。


    早兩日,天授帝已從應元宮裏賜下了豐厚賀禮,除卻百年好合的錦緞刺繡之外,金玉珠飾、古玩珍奇也是數不勝數。禮官們足足從京州抬了二十個箱子,堪比嫁妝彩聘,絡繹不絕送入雲府。


    出岫早已吩咐下人將這些賞賜挪進芳菲園,本以為餘下的空處已足夠存放莊怡然的嫁妝,豈料她還是低估了莊相嫁女的排場——


    此時此刻,左相府的新娘花轎已到了煙嵐城內,整個送親隊伍浩浩蕩蕩,不見盡頭。這一次莊怡然嫁入雲府,左相是下了血本,單單隻是陪嫁的妝奩,兩人一抬,兩抬一箱,已足有五十箱不止。遑論那些綾羅綢緞、房契良田,算起來竟是比皇後嫁給天授帝時排場更大,嫁妝更多!


    前頭是華蓋儀仗、送親鼓樂,後頭是嫁妝箱籠、嵌金楠木。而新娘的花轎便夾在隊伍中間,八人大抬、金頂紅邊,四對垂髫花童左右隨送,每人都挎著一個花籃,其內是各色花瓣,沿路撒了漫天漫地。


    花香襲人、落花紛紛,連帶那接天紅綢泛彩迎光,整個煙嵐城猶如下了一場繽紛花雨。直至新娘的花轎入了雲府,最後一抬嫁妝才剛剛走過中軸街道,盛大之景可見一斑。


    黃昏時刻落日熔金,正是良辰吉時。雲府的流離燈色映照了半個煙嵐城,越發溢彩耀目。此時隻見花轎穩穩越過火盆,入府落停。一身新郎喜服的雲承身姿挺拔、當庭而立,依照習俗朝著花轎虛射一支紅箭,“嘭”的一聲定在了花轎門頭之上。


    喝彩聲立時連天而起,賓客們紛紛拊掌叫好。這時兩個喜氣洋洋的婆子才扶著新娘下了花轎,將紅結的一頭送入她手中,示意新郎牽著新娘入府拜堂。


    大紅蓋頭遮住了莊怡然的全貌,她的一舉一動全靠丫鬟婆子們在旁提醒。雲承握著紅結的另一頭,穩穩當當將新娘引入迎客堂內,一連三叩首拜了天地高堂。


    太夫人和出岫分坐於堂上的兩側主位,接了莊怡然遞過的媳婦茶一飲而盡,又派了紅封,說了幾句吉祥話,如此便算是禮成。直至一雙新人送入洞房,出岫才終於淚盈於睫。


    如今雲承已有十五歲了,那眉眼氣質與雲辭越發相似,幾乎令出岫產生一種錯覺,雲辭未曾離去。


    七年前,雲府也如此熱鬧過,離信侯迎娶夏家小姐的景況盛大空前,曾是煙嵐城裏的一樁美談。而出岫當時卻被雲辭的善意謊言所騙,躲在丫鬟的院落裏落胎將養、暗自神傷,與外頭的熱鬧格格不入。


    也是那一日,沈予前來探望,不僅道破了鴛鴦匕首的含義,且頭一次向她表明心跡。


    兩個男人,兩種深情,一個選擇以命換命,在九泉之下繼續守護;一個選擇此生不渝,在煙火人間默默等待。兩份綿延不絕的情感成就了如今的出岫夫人,也是這六年來支撐她活下去的勇氣。


    “夫人,該宴客了。”玥菀的低聲提醒令出岫迴過神來,連忙垂首忍住淚意。幸好滿堂賓客的注意力皆在一雙新人身上,便也沒人去注意她的失態。即便瞧見了,也隻會當她是喜極而泣罷!


    出岫適時看向桌案左側的太夫人,後者此刻亦是感慨萬千。婆媳兩人一同起身朝宴客廳而去,雲羨也順勢招唿著賓客們前去吃酒赴宴。


    不消片刻,雲承將新娘子送入霽雲堂,自己也換了另一套衣袍出來,舉步邁入宴客廳一一敬酒。出岫與一幹女眷們飲了一陣,已是熬不住酒勁上頭,連連推辭不敢再喝,最後是借口去廚房催菜,才勉強脫身從宴席上出來。


    還是太夫人高明,隨意喝了幾杯便自稱年事已高、不善飲酒,笑眯眯返迴了榮錦堂。


    夜晚的涼風隱隱吹散了一些酒氣,雲府到處都是喧嘩之聲,就連知言軒裏也聽得清清楚楚。出岫思及雲辭,心中又喜又悲,遂舉步往靜園而去,想找個僻靜之處獨坐片刻。


    玥菀與竹影隨侍相陪,知道出岫所想,也默默跟上。豈料主仆三人還沒走到靜園,路上便被一人喚住:“恭喜夫人。”


    這聲音其實頗為低沉,瞬間淹沒在了雲府的喧嘩喜慶聲中。可偏偏這個聲音太過耳熟,出岫又太過敏感,因而她聽見了,不由頓了頓腳步。


    流光溢彩的燈色之下,青石磚路盡頭站著一個蕭條寂寥的男子身影,依舊是俊朗之人,卻也沾了幾分滄桑之色。是許久未見的赫連齊。


    出岫十四歲與之相識,十五歲遭他拋棄,而今滿打滿算,兩人已形同陌路整整八年。這八年裏,先有雲辭,再有沈予,出岫幾乎要忘記那段身為晗初的歲月,還有那段歲月裏遇上的那個人。


    當年風流意氣的赫連世家長子嫡孫,如今也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故人罷了。出岫適時想起,今夜的宴客名單之上,好似沒有赫連世家——自從明氏倒台之後,赫連氏受到牽連淪為二流世家,早已不複從前的盛名風光。


    出岫不知赫連齊為何不請自來,不過帖子發出去了,來者是客,她總不能出言趕人,於是隻得客客氣氣地俯身行禮,對赫連齊遙遙迴道:“多謝赫連大人賞光前來,妾身不勝榮幸。”


    她說得沉靜平淡,沒有一絲一毫的尷尬與怨憤,反而令赫連齊一陣失落。他舉步朝出岫走來,本以為她會閃會躲,可他猜錯了,出岫隻是站著不動,維持著得體的笑意。


    最終,還是赫連齊先敗下陣來,停在距離出岫四步之遙,解釋道:“今日我是陪著永平侯前來赴宴。”


    出岫這才恍然,前幾年,赫連齊的妹妹嫁入了南熙永平侯府,做了永平侯的繼室。大約是今晚永平侯怕被灌酒,才讓赫連齊一同前來擋一擋。


    這想法剛一生出,恰有一陣清風拂過,順帶將赫連齊身上的酒氣送入出岫鼻息之中,也證實了她的猜測。既然對方來得光明正大,出岫遂盈盈笑迴:“敝府招待不周,望赫連大人海涵。”


    許是出岫一連幾句客套話太過疏遠,赫連齊的眉峰終於蹙起,臉上劃過黯然之色。他沉吟片刻,又對出岫道:“我有幾句話要單獨與夫人說,不知夫人能否屏退左右。”


    聞言,出岫不假思索地迴道:“夜色已深,妾身孀居之人不便單獨見客,還請大人見諒。”


    赫連齊很是無奈,卻也沒有多做勉強,想了想又道:“明瓔也來了,不過明日她不會來府上。”


    是了,明日才該是赫連氏前來赴宴的日子。赫連齊如今是赫連氏的當家人,倘若是他來喝喜酒,明瓔作為正室夫人自然也該到場。但聽這個意思是……赫連齊不讓明瓔來雲府?


    “犬子成婚,您既賞光前來,何不帶著夫人出席?妾身自然歡迎至極。”出岫禮迴。


    赫連齊低歎一聲:“是我不讓她來,她自己也不想來。”


    有些話點到即止最好,對方話到此處,出岫也明白過來,自然不會往下接話,再說出什麽令雙方尷尬的事情。她正想尋個理由告辭,此刻但聽竹影開口道:“夫人,不能再耽擱了。”


    竹影知道出岫的舊事,又在京州城外見過赫連齊本人。此刻他見氣氛越發不妙,便適時開口替出岫解圍。出岫自然會意,順勢朝赫連齊頷首笑言:“妾身庶務纏身,恕不奉陪。前廳宴席將散,大人還是早些迴座為好。”


    言罷她再次朝赫連齊盈盈一拜,毫不猶疑地從他身側走過。直至走了十餘步,出岫才再次聽到身後傳來他的聲音:“最近幾日我會住在吹花小築……我等你。”


    一陣夜風恰時徐來,吹散了赫連齊的飄渺話語。出岫隻當做沒有聽見,連腳步都不曾停留片刻,從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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