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沈予怔愣,自己給出岫“打下手”?然而隻是一瞬,他又立刻反應過來,竊喜地朝太夫人稱是領命。


    再看出岫,果然是一副抗拒的表情。


    太夫人假裝沒看見,更不給出岫任何反對的機會,自顧起身下了逐客令:“你們好生商量商量,可別出什麽漏子。承兒的婚事成與不成,就看七日後了。”


    出岫聞言也隻得起身,一同與沈予行禮退下。


    剛走出榮錦堂,出岫便沉下臉色加快腳步,不欲與沈予同路而行。偏生沈予不緊不慢地跟在她身後,不讓她疏遠自己。


    如此前後腳行了一段路,出岫終於忍不住發作,霎時蓮步一頓,轉身看向沈予,清眸閃過一道惱火:“你得逞了,也如願搬進內院住了,還跟著我做什麽?”


    沈予隻是淡定地笑著,答非所問:“別惱,你不是昨夜沒睡好?我正要去知言軒看看承兒,順帶為你‘望聞問切’如何?”


    “望、聞、問、切?”出岫聽見這四個字,簡直是氣得說不出話來。暗道自己若當真遂了他的意思,讓他“望聞問切”一番,隻怕要被輕薄不說,還當真會被氣出什麽稀奇古怪的毛病來!出岫冷眸狠狠剜了沈予一眼,咬牙不發一語,遂又轉身快步而行。


    沈予抿唇無聲地笑了笑,連忙趕了兩步走到她身後:“你不說話,我就當你同意了。”


    出岫打定主意不理他,越發加快腳步往知言軒而去,可無論她走得是快是慢,沈予總有法子不緊不慢地跟著,令出岫很是無可奈何。


    兩人一前一後進入知言軒,出岫對值守的侍衛命道:“帶姑爺去世子屋裏。”撂下這句話,她頭也不迴地拂袖而去。


    迴到屋裏心境還沒平複,出岫想起竹揚懷孕之後,自己一直忙於其它事務,又是明氏欠債、又是天授帝微服,後來又遇上淡心燙傷……出岫不僅自己沒顧上問候竹揚,還要累得竹影天天隨自己東跑西跑,無法在府裏陪伴孕妻……


    出岫越想越覺得愧疚,再加上心裏煩躁,她也坐不住了,便打算去竹揚屋裏看看,兩人一起說說話。豈料她人還沒跨出房門,又迎麵與沈予撞了個滿懷。


    出岫踉蹌著後退一步,險些就要摔倒在地,沈予連忙伸手扶她一把,口中說道:“當心。”


    出岫卻不領情,狠狠甩開他的手,沉聲問道:“你做什麽又來?不會先敲門嗎?”


    沈予雙手一攤,聳聳肩做出一副無奈的模樣:“承兒不在府裏,聽說是被騎射師傅帶出去打獵了。”


    經沈予這麽一提,出岫才想起來,前幾日她的確聽雲承提起過這樁事,也是她親自點頭同意的。都是因為這些日子太忙了,她竟將此事忘得一幹二淨。


    難道沈予提前知情?否則他早不來晚不來,為何挑了雲承不在的日子來了知言軒?怎會如此巧合?出岫不禁有些疑惑,便對沈予道:“既然承兒不在,姑爺改日再過來看他罷。”


    沈予俊眉一挑,也不顧屋門大敞,上前一把攬住出岫的腰肢,含笑問她:“還在惱我?”


    出岫狠狠拍掉自己腰間那隻溫熱的手掌:“姑爺自重!”說著又指向門口:“出去!”


    沈予還是那副風流倜儻的俊笑,低聲再問:“你是惱我昨晚的事?還是惱我今早的事?”他說出此言的同時,刻意俯低傾身,幾乎在對著出岫耳語,兩人貼得極近。


    出岫連忙後退一步,斥道:“你何時變得如此無賴了?從前你都是以禮相待的。”


    “從前是從前,現在是現在,不能相提並論。”沈予薄唇微勾,再笑:“守得雲開見月明,現在你心裏有我,隻是不肯承認,我自然要想法子讓你麵對自己的心意。”


    “真是笑話!”出岫又被他說惱了,急忙否認:“沈予!你是否太自作多情了?”


    “不叫我‘姑爺’了?”沈予反是笑道。


    出岫見他總是答非所問,也不欲再與他多說廢話,便狠下心道:“沈予,我不知道你為何篤定我心裏有你,若單單隻因為一把匕首,現下我就拿來還給你!你想方設法糾纏,也改變不了我的決定,況且,你也未必就能鋪好前路。”


    鋪好前路?終於,沈予整了整神色,斂去玩笑之意正色問道:“你這話什麽意思?”


    出岫沉吟片刻,似在斟酌如何開口,半晌,她徐徐上前將屋門關嚴,轉身再看沈予,鄭重地道:“我是雲氏當家主母,還有天授帝賜下的貞節牌坊壓在身上,更何況誠王也對我有意……這些阻礙,你可都仔仔細細考慮過?你都知道該如何解決?”


    她沒有給沈予開口迴話的機會,繼續說道:“文昌侯府滿門抄斬,唯獨你一個人曆經艱難活了下來,闔府振興的重擔壓在你肩上,眼看你就要成功了……你可曾想過,若是你非娶我不可,那又置天授帝欽賜的牌坊於何地?置他的顏麵於何地?置誠王的心思於何地?”


    “晗初……”沈予張了張口,隻說出這兩個字。心愛女子的肅聲質問猶如沙場上冷硬的刀劍,無情地穿刺了他的心房。家族的振興、責任的壓力、前程的光明……與他心心念念的這份情愛相比,到底孰輕孰重?


    出岫見他流露出一絲惶惑的表情,立刻再勸:“現如今,你即將成為威遠侯,千萬不要為了一時情長而前功盡棄,辜負了兩任文昌侯的希冀;還有誠王,原本他與你稱兄道弟,也沒將你看作下屬,這份情義不可謂不珍貴……倘若你執意糾纏於我,你們之間的情義也就到頭了,失去他這個朋友,你不覺得可惜?”


    “退一萬步講,即便天授帝不計較,誠王也是重友輕色,你我之間還有一個雲想容。”提到這個名字,出岫的話戛然而止,也自問沒有必要再繼續說下去。


    而沈予,顯然已陷入了沉思之中。


    出岫見狀想笑,不知為何更想要哭,眼底的酸澀和心裏的悲哀如同洶湧襲來的洪水,即將把她淹沒在絕望的深淵裏。


    明明這人近在眼前,明明沒有生死相隔的距離,可彼此之間依然是遙不可及,那經年累月所沉澱出的情分其實隻是夢幻泡影,隻需一根手指輕輕一戳,便會立刻無情破碎。


    她有雲辭的深情凝在心頭,更有雲氏的重擔難以卸下;


    他有家族的振興壓在肩上,更有遠大的前程就在腳下;


    她與他,八年前錯過,沒能在彼此最好的時光裏相知相愛,現在又各自有了新的身份與顧慮,則更無可能拋卻一切。遲來的相知一場,終究注定了無望的結局。


    出岫見沈予已收起方才的玩笑戲謔,始終蹙眉一語不發,也自知這番發自肺腑的剖心之語起了作用,不禁再道幾句心裏話:“我承認,你在我心裏是特別的,因為沒有一個男人像你一樣喜歡我八年,救我性命、待我甚癡,與我共同經曆坎坷苦痛。但我並不是針對你,若是換做其他人……無論是哪個男人,我都會……”


    “可我就是那個男人。”話到此處,沈予忽然開口打斷她,臉色沉如北地風雪,寒氣逼人,又毫不掩飾黯然神傷。他沉沉望向出岫,一字一頓迴道:“隻有我陪你八年,所以你隻對我特別,這就足夠夠了。”


    聞言,出岫又是一歎:“你還是沒有明白……”她想說沈予是在自欺欺人,可轉念一想自己不也是如此嗎?那又有什麽資格說他?各人有各人的癡法罷了。


    想到此處,出岫深吸一口氣,似在鼓勵自己繼續說下去:“我知道你不喜歡想容,你堅持和離,我也並不反對。做不做雲氏的姑爺,都不會影響咱們之間的情分……但你已經二十五了,早該成家立業、綿延子嗣,如此才對得起你的父兄……你若執意在我身上花心思,別說我不會動搖,天授帝和誠王也不會允許,屆時,你的一切努力都將是前功盡棄。”


    “那你呢?”沈予忽而接話又問:“我該成家立業、綿延子嗣,你就該孀居一生守著雲氏?殫精竭慮一輩子?”


    他逐漸變得激動起來,煩躁地伸手指向西北方向,那個方位正是榮錦堂的所在地:“你是要走太夫人的老路?你要像她一樣做個冷酷鐵腕的寡婦?你覺得她過得開心嗎?”


    “沒什麽開心不開心。”出岫輕微闔上雙眸,語中帶了一絲哽咽:“我與太夫人選擇這條路,隻因我們都放不下。”


    聽聞此言,沈予沉默了,亦或者,他已無話可說。的確,他和出岫彼此之間還存在太多問題,而他沒有想到一個萬全之法能妥善解決……但他等不及了,聶沛瀟對出岫的意圖太過明顯,這兩人又長期同處一地,單憑此點,他遠在天邊已是處於劣勢。


    兄弟歸兄弟,君臣歸君臣,但於情愛之上,沈予自問絕不可能退讓半分,將心愛的女子拱手送人。他忽然想起聶沛瀟去城西大營的那一晚,兩人在帥營裏曾隱晦地提及過這件事,也曾一致明確表態對於出岫的真心……


    “君子坦蕩蕩,以誠王殿下的為人,即便你最後和我在一起,他也不會遷怒於我,更不會遷怒雲氏。”沈予思緒萬千,良久才開口迴話:“想容的事也好辦,我會勸她再嫁;至於天授帝……倘若他真的要阻止,我就放棄一切。”


    放棄一切?這話的意思是……出岫尚未意識到這承諾之重,但聽沈予已鄭重再道:“若隻有虛名在身,而不能娶我喜歡的人,那這個威遠侯也當得沒什麽意思。重振門楣我已經做到了,想必父親和大哥在天之靈也會支持我的選擇。”


    那是一種千帆過盡之後的大徹大悟,他纏綿過百媚千嬌櫻紅柳綠,他享受過富貴榮華人間風流,他經曆過大起大落生死劫難,所以他懂得自己最想要的是什麽——女人,這世上絕無僅有的一個女人,無人可比,無可取代。


    他再次向出岫靠近,反手握住她一隻柔荑,俊眸清朗而又堅定:“太夫人已經同意了,大不了我們換個身份,隱姓埋名重新來過。什麽貞節牌坊,什麽前程功名,都阻止不了我的決心。”


    沈予說得如此隨意,如此堅定,又如此蕩氣迴腸。


    一種細碎而曼妙的動容瞬間入侵,將出岫心底占據得盈滿,幾乎就要滿溢而出。然而隻差那麽一絲一點,那種情愫終究沒有宣泄出來,仍舊穩穩當當地擱置著,被控製在那一片平穩的角落。繼而,被逐漸陌生的荒蕪所取代。


    一滴晶瑩淚珠掉落在兩人交握的手中,又從沈予的手背上緩緩滑落,流入出岫指尖的縫隙裏。她緩緩抬眸凝神看去,想要將此刻所發生的一切都鐫刻在腦海最深處——


    曾有一個男人鄭重發願,寧肯放棄身上的責任與重擔,寧肯放棄唾手可得的功名與利祿,選擇與她攜手歸隱。


    她是幸運的,先有雲辭抵命的深情付出,再有沈予全然的癡心等候;


    但她又是不幸的,先失去摯愛的雲辭,還要再辜負癡情的沈予……


    她已害得一個男人失去了生命,絕不能再害另一個男人一無所有。更何況,隱姓埋名她做不到,也放不下。


    出岫笑了,笑得仿佛沒心沒肺。她固執地將手從沈予掌心之中抽出來,擦幹淚痕做出一副嘲弄的笑容:“誰要隱姓埋名?這個名字是侯爺給的,即便是死,我也不會更名換姓。你死心罷。”


    這一句,她是說給沈予聽,同時,也是在說服她自己。“雲無心以出岫”,從雲辭給她起了這個名字的那一天起,她已注定要與雲氏融為一體,她已注定要走上這一條路。


    雲辭……這一生既然注定無法與你相守,我所能做的,便是珍惜你曾給予的一切,不離,不棄。無論付出什麽代價,亦都無悔、無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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