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辰匆匆到了當天傍晚,雲府為沈予所準備的接風宴卻沒有如期舉行。下人們不敢多問,唯有當時在場的雲逢知道,出岫與沈予之間出了問題,而且,很嚴重。


    事實上這兩人也真正是徹夜未眠。出岫一直想著白日裏太夫人的一番話;沈予則為出岫的冷淡態度而神傷不已。有那麽一瞬間的衝動,他甚至想要星夜闖進雲府,去問問出岫她到底是怎麽了,又有哪些心事。


    兩年多的相隔,雖然在她生病時,他曾冒險來看過她,但畢竟一個清醒一個昏迷,彼此沒有說過話。其實沈予有滿腔肺腑之言,他這兩年裏的心路曆程、九死一生的遭遇……他統統想要告訴她。隻可惜,看樣子她好像並沒有興趣了解。


    時光猶如一隻兇猛的野獸,將最鮮美的迴憶生吞活剝噬入腹中,隻留下一片殘忍的骸骨。


    城西大營的夜裏一片孤清,沈予覺得心中好像被剜空了,躺在榻上輾轉反側、夜不能寐。忽而,在翻身之際,他被枕頭咯了一下。確切的說,是被枕頭下的那把匕首咯了一下。


    沈予坐起身來,將枕下的匕首取出。綠寶石的璀璨在夜中閃耀著幽幽光澤,令人心折,匕身上的“情”字鐫刻深沉,似能透骨。他還記得自己從清意手中收到這把匕首時的情形,當時他是多麽欣喜若狂——


    鴛鴦匕首,各執其一,說明晗初對他有情……


    她托誠王舉薦自己,她請誠王轉贈真金白銀……他不是不知,卻更恨自己一無所有,偏要她出手相幫。


    想到此處,沈予忽然後悔了,後悔自己不該賭氣衝動,應該留在雲府問個清楚明白。也許,她真有什麽苦衷也未可知……


    想到此處,沈予再也睡不著了,遂披衣起身走出營外。今晚是清意當值,瞧見這十八九歲的男子斜斜杵在那兒,連連搗頭打著瞌睡,沈予隻想發笑,但還是基於軍紀把他拍醒:“在主帥營前當值就這麽困?站著你都能睡著?”


    清意揉了揉惺忪睡眼,見是沈予正似笑非笑看著自己,他立刻打了個寒顫,睡意全無站得筆直:“屬下知罪。”


    沈予沒打算真得怪他,但還是戲謔著笑道:“就憑你這瞌睡勁兒,若是有叛軍潛伏進來割下我的項上人頭,隻怕你都不知道。”


    “咱們這不是打勝了麽!”清意嘀咕一句:“都迴到自己地盤上了,為何還不能鬆懈一把?尤其是您,分明在煙嵐城裏有私邸,要比這營帳舒服一萬倍……您倒好,放著私邸不睡,非要睡在大營裏!”


    沈予聞言隻笑:“我作為主帥,自然要與將士們同甘共苦,同吃同住。難道要我迴私邸享福,將他們撂在這兒睡通鋪,喂蟲子?”


    “那私邸是您自己買的,又不是公家的,您迴去睡覺天經地義,誰還敢說什麽?”清意不滿地迴了一句。


    沈予拍了拍他的肩,無奈地笑道:“我看是你想迴去睡罷。”


    清意被戳穿了心思,嘿嘿一笑,又捂嘴打了個嗬欠,沒再吭聲。


    沈予見他一臉疲倦模樣,也有些不忍,再歎:“這些日子辛苦你了,子涵姑娘都安置好了?”


    提起這個名字,清意更有了幾分精神,抱怨道:“女人真是麻煩,她一路上挑剔得很。”


    “她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可別得罪她。”沈予迴道:“女孩子又不是大老爺們兒,挑剔一些、講究一些都很正常。等咱們迴到京州複命,你的任務便完成了。”


    “啊?還要再護她一路?”清意哭喪著臉:“將軍,換個人行嗎?”


    “不行。交給別人我不放心。”沈予輕咳一聲,又補充一句:“她對我很重要。”


    重要?難道能比出岫夫人還重要?清意心裏嘟囔,口中卻不敢說出來,更不敢妄加揣測那位子涵姑娘與沈予的關係,隻得悶悶受命。


    沈予見清意不再說話,又是笑問:“子涵姑娘還在鬧?”


    清意搖頭:“按照您的意思,將她安置在您從前的私邸裏。那條件多舒服,她當然不會鬧了。”


    “那不就得了,我的私邸給她住了,我再迴去怎麽合適?”沈予歎氣,麵上生出幾分憐惜:“這一路也難為她,跟著我從薑地迴來,她吃了不少苦……”


    清意聽聞這話,又見沈予滿麵柔情,心中不禁“咯噔”一聲。他原本想問問出岫夫人是否知道此事,可話到口邊終還是咽了迴去,轉而問起雲想容:“您帶子涵姑娘迴京州,那該如何向將軍夫人交代?”


    “向她交代什麽?誰許你叫她‘將軍夫人’?”沈予立刻冷下臉色,沒了繼續交談的興致,對清意道:“你好生守夜,別再打瞌睡了。”說完轉身返迴營帳之內。


    *****


    翌日,沈予換了便服,獨自禦馬前往雲府。他特意挑了將近午時才過來,如此便可名正言順留在雲府用午膳,也可以借口探望世子雲承,與出岫單獨說說話。


    門僮見是沈予過來,萬分熱絡地迎道:“姑爺來了!快請進,奴才這就去稟報雲管家。”


    沈予聽了“姑爺”二字,隻覺得異常刺耳,但麵上沒什麽表情,徑直去了待客廳。他前腳跨進門檻,雲逢後腳也跟進來:“沈將軍,太夫人請您去榮錦堂。”


    沈予應下,雙手背負往內院而去。路過知言軒時,他特意多看了一眼,假作隨意地問道:“出岫夫人呢?”


    “今日一早,誠王將夫人接走了。”雲逢如實迴道。


    是“接”而不是“請”?沈予足下一頓:“去哪兒了?”


    “夫人沒說。”


    聽聞此言,沈予心中霎時劃過濃烈的失望,又想起昨日出岫被明瓔所傷,有些擔心她的安危:“夫人身邊帶人了沒?”


    “竹影和竹揚歇假了,幾個暗衛跟著,誠王殿下也特意派人隨護。”


    沈予見雲逢迴話迴得利索,也沒再多問,一路無話去了榮錦堂。太夫人看著精神矍鑠,特意在膳廳設宴款待,笑道:“隻可惜你來得不巧,出岫今日不在府裏,否則人可就齊了。”


    沈予知道自己的心思瞞不過太夫人,事實上從雲辭死後迄今為止,自己想了什麽做了什麽,太夫人都一清二楚了若指掌。因此,他也自問沒必要再拐彎抹角,便迴道:“我有些話想要單獨對您說,不知方便不方便。”


    “有什麽不方便的?”太夫人揮退左右,笑道:“你想說什麽便說罷,不過我也能猜到幾分。”


    沈予便單刀直入:“昨日您也瞧見了,晗初一口一個‘姑爺’稱唿我,她這是怎麽了?還是說……我去薑地征戰期間,發生了什麽事?”


    太夫人眯著眼睛似有所想,緩緩迴道:“我隻知道她昨天清早還好好的,天色未亮便換了男裝出門,說是要去看大軍入城。為此,她還特意讓竹影在醉仙樓定了位置。”


    昨日?晗初去醉仙樓看自己入城?沈予蹙眉迴想,並未覺得有任何不妥之處。想了想再問:“那她去見明氏兄妹,是在我入城之後?”


    “正是。”太夫人歎了口氣:“從前赫連齊和明瓔多次送來拜帖,我都不曾過問,她也一直堅持拒見……可自從知道了五千萬兩黃金的事兒之後,她改變主意了。”太夫人想了片刻,又自我糾正:“確切地說,是她病愈之後改變主意了。”


    “看來她是怪我瞞著她了。”沈予苦笑:“當初我主審明氏一案,聖上已將此事的始末全都說了。當時我第一個反應就是,決不能讓晗初知道,否則她不知會有多傷心……”


    “這事是我失算了。”太夫人亦是感歎:“早知如此,我便不讓雲逢告訴她,沒想到她會病成這個樣子……是我弄巧成拙。”


    “恐怕她如今更放不下挽之了。”沈予聞言亦是黯然。他這個外人知道雲辭的所作所為之後,都為之動容不已,遑論晗初這個當事人……世間無論是哪個女子,若能得到夫君如此深情相待,大約都會為之震撼,並心甘情願為他守寡。


    沈予薄唇緊抿,良久再次歎道:“當初我在刑部當差時,沒將此事及時告訴她。她一定是在怪我……”


    “那也未必。”太夫人神色莫測,反駁道:“也許她並非是此事耿耿於懷……”


    難道還有別的事?沈予不解地問:“您這話的意思是……”


    “意思是你不妨仔細想想,昨日你進城之時,是否做了什麽讓她誤會的事兒?她可是一直在醉仙樓上看你入城,從頭到尾看著。”太夫人說完便開始低頭吃菜,再也不說一句話。


    “從頭到尾看著我入城……”沈予想了又想,忽然腦中一閃,掠過一個念頭。若要說自己入城時做了什麽讓晗初誤會的事,那必然是——子涵!


    他似難以置信,再細想一層又覺得竊喜不已,遂迫不及待地向太夫人求證:“您說……晗初她生氣是因為……”


    “我可什麽都沒說。”太夫人頭也不抬,一徑品著湯羹,想了想,又道:“花氏聽說你過來,鬧著要見你。我可不攙和,你自己看著辦罷。”


    沈予原本竊喜,聽聞此言又立刻頭痛起來:“您這是幫我還是害我……”


    “誰說我要幫你了?”太夫人麵色清淡地道:“真要為我這媳婦尋個下家,誠王比你更合適。”


    “叮”的一聲脆響傳來,沈予不慎將筷子磕在了盤子上。


    太夫人心中想笑,偏偏又裝作正經萬分,沉聲再道:“你見不見花舞英我不管,可承兒喚你一聲‘叔叔’,你還教過他功夫,總是要見見的。”


    沈予一愣,尚未反應過來,太夫人已接著再道:“你用過午膳就去看承兒罷,他還沒從知言軒搬出來。你是堂堂正正的姑爺,也算雲府的主子,今晚是走是留,不必來知會我了。”


    這是名正言順給自己和晗初創造機會了!沈予大喜:“多謝您成全。”


    太夫人笑而未答,隻用筷子敲了敲麵前的碗,示意沈予快些用飯:“我老太婆午後犯困,一會兒還要禮佛,你別磨蹭,吃完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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