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默的氣氛中,衣帛撕裂之聲顯得異常尖銳刺耳,仿佛是在平滑的肌膚上刺下一道血痕。出岫垂眸看去,自己袖口的縫合處已被生生扯開了線。她霎時娥眉緊蹙沉下麵色,尚未開口喝斥,已有人先她一步,伸手捏住了赫連齊的右腕。


    “景越!”聶沛瀟麵色不善,俊目斜睨赫連齊,一臉陰沉是勃怒的前兆。


    赫連齊怔愣一瞬,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連忙鬆開出岫的衣袖,極力克製聲音的顫抖:“在下失禮,還請……夫人莫怪。”


    此時,茶館之外候著幾撥人馬。有聶沛瀟所帶來的手下,有赫連齊的隨從,當然,還有雲府跟從出岫前去京州的下人。方才因為要與屈方、玥菀敘舊,出岫便將下人都打發了出去,隻留下竹影、竹揚在旁侍奉。可如今被赫連齊無禮冒犯,幾路人馬都瞧見了這一幕,出岫愛惜名聲,麵子上自然過不去。


    忽然,幾撥人馬裏響起一聲清脆的“哎喲”,隻見淡心急匆匆跑來,不動聲色將出岫的右手從聶沛瀟的鉗製中帶出來,假裝低頭檢查繡工,口中還念念有詞道:“夫人的衣裳開線了!改明兒您得訓斥雲錦莊的當家人,這等繡工還敢送過來讓您穿!”


    出岫冷凝臉色沒有迴話,淡心忙又對竹揚使了個眼色:“竹揚姐姐,咱們將針線盒放在哪輛馬車裏了?”


    竹揚立刻會意,迴道:“就在夫人所坐的馬車裏。”她想了想,又附和一句:“這衣裳其實不用縫了,夫人必定不會再穿。”一句話,雙關意,竹揚還特意看了赫連齊一眼。


    赫連齊一直盯著出岫看,仿佛是在等著她一句迴話,可偏生,出岫隻是垂眸不語,任由淡心在耳邊說道:“夫人,咱們別再耽擱了,三爺捎了口信來,說是明晚要給您接風呢!”


    出岫這才輕抬左手,緩緩撫過衣袖的裂縫處,繼而抬眸對淡心道:“吩咐下去,繼續趕路罷。再騰出一輛馬車來給屈神醫。”


    淡心立刻領命,請了屈方和玥菀先行上車。出岫又對聶沛瀟頷首致意,一行人便各自上了馬車,重新轆轆啟程。


    眼看雲府的數輛馬車已漸行漸遠,聶沛瀟才迴過神來,看向失魂落魄的赫連齊:“景越,你與出岫夫人認識?”他問得小心翼翼。


    赫連齊魂不守舍好一陣子,才緩緩迴神,對聶沛瀟道:“不認識……出岫夫人肖似一位故人,方才我一時衝動認錯了。”


    聶沛瀟又哪裏會相信?方才他看兩人的神情,分明是彼此認識的。尤其出岫夫人向來溫婉有禮,若是初次相見必定會與赫連齊客套幾句。


    聶沛瀟情知問不出什麽來,而且這事也與自己無關,於是便與赫連齊匆匆告別,又裝樣子在小鎮上溜達了一上午,才策馬返迴京州。


    *****


    翌日晚,雲府一眾勉強趕在城門關閉之前入了城。雲羨根本不知道出岫到來的具體時間,便也沒有設什麽“接風宴”,這一切不過是淡心的說辭而已。


    出岫進入京州城,尚且來不及安置歇息,第一件事便是直奔追虹苑——如今沈予和雲想容的住處。


    出岫吩咐無關之人全部迴避,隻帶著竹影、淡心、竹揚和屈方父女二人入苑。追虹苑裏沒有任何仆婢的影子,株雪、流光也不見人,唯有雲想容在苑門前迎接。


    夕陽西下,落日熔金,時隔四年之久重新迴來,出岫不禁感慨萬千。這裏的一景一物,一草一木,格局都與四年前無異,唯有簷廊上的浮灰以及園子裏的凋零,訴說著宿命的無奈,和世事的蒼茫。


    猶記得初入追虹苑時,她小小青樓女子是何等的驚歎!而如今故地重遊,她又是何等的唏噓……


    “想容見過嫂嫂。”雲想容一臉憔悴之色,禮數周全地拜見出岫,又見屈方在旁,微微一怔,繼而笑道:“神醫也來了,正好勸勸小侯爺罷。”


    “如今哪裏還有什麽‘小侯爺’?你身為他的妻子,言語之中更應該注意,不要再給他惹來麻煩。”出岫薄斥雲想容一句,在外人麵前也算不留情麵。不是她小題大做,也不是她矯枉過正,蓋因事實太過慘痛。


    沈予搬離文昌侯府的第二日,他的大哥沈讚被削去爵位,闔府妻小全部下獄。半個月後,因福王造反的連坐之罪,文昌侯府被滿門抄斬。沈予之所以能留下性命,世人都說是雲氏從中周旋,力保自家姑爺。


    出岫沒有去過文昌侯府,但也能想象出那座府邸該是何等淒涼景況。慕王也算仁至義盡,至少將沈予名下的這座私邸保留下來,給了他和雲想容一個棲身之所。


    單看追虹苑四周人煙稀落,已知沈予之淒涼。


    出岫越想越覺得難受,四處看不見沈予的蹤影,不禁向雲想容問道:“他人呢?”


    雲想容憔悴之中又添黯然:“小侯……夫君他如今日日買醉,從沒見過清醒的時候……如今在西苑裏躺著。”


    日日買醉?出岫心思一沉,連忙加快腳步往西苑裏走,屈方等人跟在她身後。西苑裏草木依舊,與她離開時沒有太大分別,出岫憑著記憶走到主院,人還沒進屋,已被一股子濃烈嗆人的酒氣給熏了出來。


    她以袖掩麵後退兩步,轉身對屈方道:“神醫,麻煩您進去看看他。若是他醉得不省人事,隻管想法子讓他醒過來。”如此冒冒然進去,她也怕看到沈予衣衫不整的失態模樣,再讓彼此多添尷尬。


    屈方早就料到沈予會是這種情形,便低頭對義女玥菀吩咐了幾句,玥菀從隨身攜帶的藥箱裏取出兩隻瓷瓶遞過去。他接過之後專程拔塞聞了聞,確認無誤才徑直往屋子裏去。


    出岫等一幹人都在門外等著,她見雲想容咬唇不語,心中更為不滿起來,便看了看淡心等人,道:“你們先下去,我與大小姐有話要說。”


    淡心、竹影、竹揚、玥菀很是識趣,全部退到院子外頭候命。出岫這才對雲想容斥道:“你既然嫁給他,便該盡到妻子的責任。他買醉,他傷心,你難道放任著不管?”


    雲想容低頭,蒼白著臉色道:“我哪裏能管得著?根本說不上話……成親到如今,我和他甚至都沒有圓房……”


    還沒有圓房?出岫心中一驚,不知怎得更為煩躁,再對雲想容斥道:“沒有圓房,你就不是他的妻子了?照你說來,侯爺過世快三年了,我連夫君都沒有,又為何要苦苦支撐雲氏家業?”


    聽聞此言,雲想容這才露出一絲羞愧之意,又有些不服氣地道:“我不知道我到底哪裏做得不好,他連正眼都不看我……就算他不喜歡我,我好歹也算他的救命恩人……”


    雲想容說著已是一番哽咽:“都說‘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我原本以為也能如此……陪他經曆抄家下獄,我從沒說過一句怨言……可他又是怎麽對我的?嫂嫂,我不服!”


    出岫聞言隻得別過頭去,沉默不語。要讓她如何迴話?她是最沒資格勸慰雲想容的人。


    雲想容見狀沉吟一瞬,索性一股腦兒說出來:“其實嫂嫂不該來這一趟……他心裏難受,他要喝酒,我都能陪著,我也能理解,至少他不會再想你……可如今你來了,我的努力都白費了!”


    出岫早就知道雲想容必定發現了什麽,隻是她沒有想到,雲想容竟能撕破臉皮說出來。而她也無從辯解。的確是自己理虧在先,按理說沈予隻是她的舊主和恩人,如今還是她的妹婿,她來探望雖說是一番好意,可……


    一個寡婦記掛著妹婿,的確惹人閑話。有一瞬間的衝動,出岫幾乎要轉身離開,可再想沈予如今這個樣子……


    曾幾何時,雲辭剛去世時,自己是多難受,險些就要殉情而去。當時沈予的關切勸慰曆曆在目,他的支持與付出,曾是她活下去的動力之一。從某種程度上看,若沒有沈予,也沒有如今的出岫夫人。


    世事如棋、宿命無常,現在換做他家破人亡,她又如何能不聞不問、坐視不理?單單救下他的人,若不能救了他的心,又有什麽用!


    想到此處,出岫也是一陣哽咽,垂眸克製了半晌,才凝著嗓子對雲想容迴道:“隻這一次,讓我勸醒他,從今往後再不相見。”


    不相見,不代表不關心。她可以在暗中默默支持他,幫助他重新振作起來。


    雲想容張了張口,正待再說些什麽,隻見屈方已從屋子裏出來,搖頭歎了口氣:“他本該清醒了,但還醉著。隻怕他是……自己不願意醒過來。”


    自己不願意醒過來?失去至親的痛楚出岫也曾體會過,那種不願麵對事實的心情,她怎會不理解?遂二話不說抬步上了台階,轉身又對屈方道:“無論屋子裏發生什麽,你們都別進來。”


    言罷,抿唇進了屋子。


    天色已晚,燭火搖曳。屋子裏的酒氣比方才淡了些許,出岫先將窗戶全部打開通氣,才繞過屏風,去看床榻上半躺著的男子。自從沈予逃出煙嵐城迄今,已經整整十七個月了。十七個月未見,出岫幾乎認不出他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妾心如宅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姵璃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姵璃並收藏妾心如宅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