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慕歌從知言軒出來之後,借口要向太夫人請安,徑直去了一趟榮錦堂。


    “女兒慕歌見過母親。”雲慕歌嬌滴滴地向太夫人拜見。


    太夫人挑了挑眉,麵上一派和氣之色:“該對你嫂嫂說的話,你可都說了?”


    “說了。”雲慕歌低眉順眼地迴道:“嫂嫂也同意教我彈琴,每日用過晚膳以後,我跟她學一個時辰。”


    太夫人滿意地點了點頭:“你聽話就好。我籌謀讓你嫁給曲州葉家,你也知道是抬舉你了。葉家出了位貴妃娘娘,又是慕王的養母,日後便是南熙皇太後。你雖為雲府小姐,但是庶出,能嫁去葉家做嫡長媳,可是條好出路。”


    雲慕歌長在閨閣,並不知道謝家與葉家的恩恩怨怨,聽了太夫人這話,隻道是真:“多謝母親恩典。”


    太夫人“嗯”了一聲:“外頭都傳聞你擅琴,葉家主母及其子也是喜好音律之人。若不是這層緣由,又有我雲府的威名,你是絕無可能高攀上葉家的。”


    雲慕歌抿唇點頭:“女兒明白,定然跟隨嫂嫂好生練琴。”


    太夫人心中嗤笑一聲,麵上卻道:“最多明年你就嫁了,還能學成什麽?做做樣子罷了,不必學得太認真。有那麽一兩首曲子勉強入耳,便算你的本事。”


    雲慕歌聞言怔愣一瞬,低聲再道:“嫂嫂說,我可以過兩年再嫁的……”


    這話本就說得悄聲,奈何太夫人還是聽見了,當即沉下臉色:“你不知道‘夜長夢多’是何意嗎?既然親事定下了,自然要速成,明年你十五了,年歲正合適。你看你姐姐想容,差點熬成老姑娘。你聽話,我自然也不會虧待你,給的嫁妝隻會比你姐姐更多!”


    聞言,雲慕歌麵色一喜,忙又抿唇再謝:“多謝母親。”


    果然是小家子姑娘,給幾個嫁妝便能歡喜成這樣。也不想想自己高攀葉家的後果……太夫人輕咳一聲,又道:“這幾日葉家的人還沒走,隻怕晚上會在附近轉悠,想聽聽你的琴聲。你想個法子讓出岫替你彈罷,先將人打發走了再說!”


    雲慕歌果然緊張起來,咬著下唇道:“女兒明白。”


    “我累了,你去罷!”太夫人不想對她多說一句話。


    雲慕歌聽令施施然退下,到如今還不知自己是被太夫人擺了一道,連出岫都被蒙在鼓裏。


    一旁侍奉的遲媽媽見雲慕歌走得遠了,才歎道:“謝老爺派人來為長子提親,被您斥走了,葉家聽說之後歡喜得很,當即便將婚事定了。”


    太夫人冷笑一聲:“葉家什麽心思,我還能不知道?他們以為如今出岫是當家主母,我老太婆不理俗事了,手中也放權了,便不將我放在眼裏……”


    太夫人頓了頓,似在嘲諷葉家鼠目寸光:“葉家想與我雲氏聯姻,等葉瑩菲死後保住滿門昌盛。他們也不想想,雲氏願不願意給他們做後盾?我就算不做雲氏的當家主母,也一樣能將葉家拉下來。”


    遲媽媽連忙笑著附和:“葉家看咱們雲氏擁立慕王有功,雲想容又能保住沈予,才會效仿此法,以為大樹底下好乘涼。”


    有雲想容在前,葉家也想利用雲慕歌這步棋。哪知太夫人對兩個庶女收放自如,這一次看在出岫的麵子上保了雲想容和沈予,但若換成雲慕歌,那可未必了!


    太夫人亦是笑得輕蔑:“不怪葉家未雨綢繆,慕王畢竟不是葉貴妃親生,保不齊日後葉瑩菲幹政,慕王就把葉家處置了。”


    “葉貴妃就算無心幹政,有您珠玉在前,她必定想壓製您一籌。就為了這個原因,她也會幹政的。”遲媽媽算好了葉貴妃的小心思。


    “葉瑩菲也不想想,這世上能有幾個謝描丹?她想牝雞司晨,也得慕王願意!”太夫人再次冷笑:“我不過是添油加醋一把,你且看著,就憑葉瑩菲這股子心氣兒,最後還是慕王先容不下她!除非她自己知趣!”


    未出閣前相爭“曲州第一閨秀”,如今又爭“天下第一主母”……謝描丹與葉瑩菲爭鬥幾十年,其實說白了,還是因為葉瑩菲太過計較,而謝太夫人又爭強好勝,豈能眼睜睜看對方安坐皇太後寶座?


    至於雲慕歌麽,一個庶女而已,還是聞嫻的女兒,她怎能容得她好?就借葉家的手來處置她罷!雲慕歌無才無能,也不知會將葉家攪成什麽樣子……葉家與雲慕歌,最終隻會抱成一團去死……還指望雲氏會援手相救?笑話!


    太夫人闔目微笑,聞嫻害死她的愛子雲辭,按理自己也容不得雲羨。可偏偏雲羨如今是老侯爺唯一的血脈,她謝描丹隻能對雲慕歌下手了!


    用一個蠢鈍到家的雲慕歌的性命,去償還雲辭一命,說到底,還是聞嫻賺了。


    太夫人突然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疲倦之感,大約是因為報複了雲慕歌,她心底的怨氣也終於消解。一石二鳥,待葉家上鉤之後,她打算徹底歇歇了!如今出岫已成氣候,雲氏的前程也不必再擔憂……


    *****


    翌日用過晚膳,出岫與雲慕歌在靜園相約。原本是商量著去雲慕歌住的清音閣傳藝,但出岫怕琴音外泄,礙著大家休息,因而將地點改在了靜園。


    如今的靜園格局與從前大不相同,當初為了支持慕王,將荷塘下頭的金庫開啟了。為了能將大批金條不動聲色地運出去,太夫人索性翻修靜園用來掩人耳目,將金條和著泥土運送而出。


    時值十一月上旬,南熙四季如春,即便冬日夜晚也並不覺得寒冷。出岫命管家找了一具好琴,帶著竹揚來到靜園,打算從指法教起,再慢慢教雲慕歌看曲譜。


    豈料等了半晌,雲慕歌才姍姍來遲,雙手裹著厚厚的紗布,一臉難過的模樣。


    “這是怎麽了?”出岫見狀忙問。


    “丫鬟們在外頭擦門,我恰好站在門口想要出去,結果丫鬟一使勁,將我的手指夾在門縫裏了。”雲慕歌囔著鼻子迴話,顯然方才是哭過了。


    “兩隻手都夾住了?疼得厲害麽?”出岫關切地問。


    雲慕歌點了點頭:“已經讓大夫來看過,也上了藥,說是無甚大礙。但隻怕這兩天是練不成琴了。”


    出岫聞言歎氣:“你也別急,要不我先教你認曲譜?”


    雲慕歌麵上閃過一絲慌亂,又抬首望了望天色,道:“天都暗了,打著燈籠認曲譜實在太費眼睛。改天我特意去知言軒請教嫂嫂好了。”


    出岫想了想,道:“也好。那今日你迴去歇著罷。”


    “可是我想聽嫂嫂彈琴。”雲慕歌忙又道:“我得先練練耳朵。”


    練練耳朵?出岫哭笑不得,但也並未拒絕,笑道:“那好,我先彈幾首簡單的,你聽聽。”言罷已定了心神,款款落座,入手彈起一首小調《一世安》。


    上次彈這首曲子,還是一兩年以前的事了,也是在這靜園之內。出岫記得自己彈琴時,牆外還有簫聲相和,因為自己斷了指甲琴聲戛然而止,對方便吹簫詢問情況,她才彈了這首《一世安》用來迴應。


    自那之後,事情接二連三,她也沒什麽機會再撫琴,如今手都生硬了。出岫耐心纏好護甲,撥弄起琴弦練起手來。


    本來與雲慕歌約的是酉時三刻,怎奈對方來晚了,如今已是戌時。這會兒又說話、纏甲耽擱了功夫,眼看戌時三刻都快過了。


    出岫埋首撫起琴來,簡短而又靜謐的曲子從指間緩緩流淌,有一種能夠令人安穩心神的作用,當真如這小調的名字一樣——《一世安》。


    初開始,雲慕歌聽得很認真,讚歎而又驚豔,待過了一會兒,許是時辰太晚,她竟打起了瞌睡,有一下沒一下地搗著頭,手肘支在石案上托腮睡著了。


    出岫猶自沉浸在撫琴之中並未發覺,竹揚在旁看了也不好開口打斷。原本今夜是為了教雲慕歌彈琴,可彈了幾遍之後,出岫仿佛也找到了從前撫琴時的感覺,不禁變換曲子認真彈奏起來。


    一首《薄幸人》淒淒婉婉剛彈到一半,牆外忽然響起一陣婉轉簫聲。不緩不徐,卡著節奏,恰好能與這琴聲相和。出岫不禁提起精神,彈得越發精準沉穩。


    得覓知音便如棋逢對手,端得是暢快淋漓。直至一曲終了,出岫大感心情舒暢,迴過神來才發現,原來雲慕歌竟然睡著了。


    “竹揚,你送慕歌小姐迴清音閣罷!”出岫對竹揚命道,又笑著說:“我自己迴知言軒。”女護衛還是方便一些,好比眼下這個情況。


    竹揚聞言躊躇一陣,對出岫迴道:“夫人,讓護院送您一程罷。”


    “也好。”出岫沒有拒絕,隻道:“如今雲府人丁稀少,再沒有人能算計我,你還怕我半路上出事麽?快去罷!別讓二小姐著了涼。”


    竹揚聞言沒有再堅持,俯身抱起沉沉睡去的雲慕歌,率先離開靜園。


    出岫又在石案前獨自坐了會兒,想起牆外的一曲簫聲,隻覺得異常親切。會是從前那個吹簫之人嗎?也不知是男是女……出岫想了想,自己若這麽走了好似不大禮貌,於是便用指甲在琴上劃了幾個尾音,向吹簫人表示告別之意。


    這一次,牆外的簫聲沒有再迴應。難道吹簫人走了?出岫邊想邊抱起琴具起身,打算返迴知言軒。


    豈知剛一迴頭,她竟瞧見有個暗紫色身影立在廊亭之下,麵覆一片黃金麵具,足足比她高出一個半頭,就這麽不聲不響地站在她身後。


    出岫瞬間花容失色,駭得失手將琴掉在地上,“嘭”的一聲響伴隨著弦斷之聲,好端端一具琴已從中間摔出了裂縫。


    此時此刻,出岫哪裏還顧得上這些,連忙後退一步驚唿著問:“你是誰?怎麽進來的?”如今靜園裏再無寶藏,也加強了護衛,為何這個戴著黃金麵具的男人能夠輕易闖入,卻沒被護院發現?


    然而,對方卻沒有半分迴話的意思。質地純正的黃金麵具映著廊亭燈火,閃現出一片流光溢彩。那麵具後的男人隻露出鼻骨以下的部位,下頜僵硬、薄唇緊抿,看似是極力隱藏著怒氣,亦或隱藏著失望?


    出岫見對方半晌沒有迴話,也沒有出手傷人的動作,這才稍稍穩定心神,再次出言問道:“敢問閣下是誰?”


    紫衣男子至此終於身影微動,掩在麵具後的一雙深眸泛著難以辨別的光澤,隻盯著出岫細細地看。那眼神之中有驚豔,也有驚訝,但更多的是……難以置信。


    他將垂在陰影裏的右手緩緩抬起,手中握的是一管長簫:“在下無意冒犯,隻是聽聞天籟琴音,心生向往,故而忍不住進府一探。”


    不知怎得,出岫隻覺這男子說話聲音極為低沉,好似有掩藏不住的憂傷。她看不到他麵具後的神情,便隻能憑借感覺來判斷,眼前這男子應當就是牆外的吹簫之人。而能吹出這等美妙簫聲的,不應該是個別有居心的登徒子。


    出岫垂眸看著他骨節分明的右手,還有被修長手指所握住的長簫,再次開口,語氣清淡地問:“閣下知道這是何處嗎?”


    “離信侯府。”紫衣男子的聲音比方才更為低沉。


    出岫朱唇輕啟,容顏宛若湖中仙子,抬眸對他輕聲道:“妾身寡居之人,偶然撫琴遣懷。閣下既然瞧見妾身真容,還請快些離去罷。”


    她想了想,又補充道:“今夜之事,望閣下權當未曾看見。告辭。”言罷她俯身拾起地上那具摔壞的琴,抱在懷中快步走下廊亭。


    出岫走了幾步,又想起一事,便頓足迴首看去。那紫衣男子仍舊站在亭內,隔著麵具凝望著台階下的她,身姿很是……孤清絕望。


    “閣下可是遺失了一管玉簫?還請告之府上地址,妾身明日差人送還。”出岫抬首望著對方,等他一句迴話。


    聞言,紫衣男子的身影又是一晃,好像承受了極大的打擊,喑啞著嗓子道:“出岫夫人……”這四個字,似疑問,又似確認。


    出岫想起對方的簫聲,隻道這是個癡迷音律之人,遂坦坦蕩蕩地迴道:“正是妾身。”


    她話音剛落,不過眨眼功夫,廊亭內霎時閃過一片紫金光影,緊接著,那紫衣男子已消失無蹤。


    宛如迷夢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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