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夫人謝描丹出身高門,一生最看重家門榮耀,也最是愛惜顏麵,從前為此,甚至不惜與夫與子生出齟齬,而如今,她還是這個性子。雖然二房雲起已被供出,但家醜不可外揚,在最終沒有一錘定音之前,她私心裏還是不願讓下人們看各房的笑話。


    想到此處,太夫人便對聞嫻道:“你讓老三去辛苦一趟罷,教他帶幾個可信之人,去搜搜老二的園子,把人帶過來。記住,切莫聲張。”


    聞嫻領命稱是,立刻差人將雲羨請來刑堂,雲羨得知事情的前後始末,大為震怒,二話不說帶著幾個親信護衛,便往雲起所住的金露堂而去。


    由於太夫人下了命令,出岫滑胎之事都還瞞著闔府,刑堂又是極為隱蔽的審訊,因而直到此時,雲府上下還都不曉得究竟發生了什麽,也無人敢去向雲起報信。


    雲羨幾乎可以想象得到,此時此刻,天色正值晌午,雲起必是在用午膳,亦或者,摟著寵婢午後小睡。


    如此邊想邊走,雲羨及七八個親信一路行去,剛走到金露堂門口,卻瞧見一個女子捏著衣襟領口,發髻有些淩亂,埋著頭慌慌張張地從裏頭走出來。


    雲羨似被這女子極為白皙的肌膚閃了眼,隻覺陣陣刺目。他定睛站在垂花拱門前不動,待那衣衫不整的女子快走到跟前,才迎麵沉聲問候道:“四姨娘。”


    聽了這句稱唿,鸞卿腳步一頓,抬眸看向雲羨,淺淡的瞳眸在日照下閃著幽幽金光,詭異而迷人。雲羨原本覺得她走路匆匆而慌張,然此刻見她抬起頭來,麵上卻還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樣,與往常無異。


    雲羨張了張口,想要詢問鸞卿為何在此,又為何是衣衫不整,可醞釀片刻,那句質問終究是卡在了嗓子裏,不上不下,難以道出。


    便在此時,攏著衣襟的鸞卿瞥了雲羨身後一眼,那七八名親信護衛連忙低下頭去不敢再看。她這才整迴神色,淡淡對雲羨道:“三爺小心禍從口出。”


    這一句,似提醒,又似警告,雲羨聽後不禁蹙眉。豈知鸞卿未再多言,麵色不改匆匆與他擦肩而去。那股子異族獨有的冷香頃刻入鼻,令雲羨的心思莫名變得煩躁起來。並不是方才聽說雲起德行有虧時的震怒與詫異,而是煩躁。


    雲羨忽然想起來,最初他曾懷疑鸞卿與大哥雲辭有私,後來三更半夜在清心齋外,又瞧見她眼眶微紅與沈予前後腳離開,便揣測她與沈予有私,卻原來……是二哥雲起!但此時此刻,他寧願鸞卿喜歡的是大哥亦或沈予!


    說不清是失望還是怎的,雲羨站在金露堂門前片刻,忽然吩咐身後的親隨:“方才你們什麽都沒瞧見。”


    幾個親隨齊聲稱是,才跟著雲羨一並邁入榮錦堂。


    雲羨果然沒有猜錯,此時此刻,他的二哥雲起正左擁右抱,摟著兩個美貌的奴婢在用午膳,其中一個還坐在雲起腿上,摟摟抱抱地公然喂食。


    雲羨見此情景,忽然又想起了鸞卿。一想到那個素來冷冰冰的異族孤女,也許方才也這般坐在雲起腿上被摟著抱著,他心中的怒氣便勃然而發。


    原本還想與雲起客套一番再行事,但此刻,雲羨準備好的一腔說辭隻化作五個字:“二哥,得罪了。”話音落下,他已長臂一揮,命令親信護衛將雲起鉗製起來。


    “三弟,你做什麽!”雲起大怒著掙紮,一旁幾個奴婢早已嚇得跑到一邊。


    “奉母親之命,請二哥到刑堂走一趟。”雲羨冷眼睨著要上來護主的金露堂護衛,喝道:“太夫人之命,誰敢不從?若敢動手,便是忤逆之罪!”


    眼見護衛們頓了步子,雲羨又是一聲令下:“搜園子!”他冷冷看著雲起的驚恐麵容,背負雙手沉下臉色,不言不語。


    半個時辰後,雲起被帶往刑堂,一並從他園子裏搜出來的,還有各式各樣的奇特丹藥,樣樣都透露著不尋常。


    太夫人瞧著雲羨搜出的這些瓶瓶罐罐,並沒有太多驚訝,反而像是料想到了什麽一樣,麵上沉穩冷凝,甚至是……狠戾。


    這樣的神色甚少在一個女人麵上出現,這些年謝太夫人執掌雲氏殺伐決斷,也很少出現“狠戾”之色。可今日……


    “去請屈神醫與四姨太過來分辨這些丹藥。”太夫人沉沉對刑堂掌事命道。


    無人會質疑屈神醫與鸞卿在這上頭的權威,一個善醫,一個擅毒,說出來的話自然分量最重。可雲羨聽到太夫人要請鸞卿過來時,卻驀地心中一跳,方才在金露堂門前偶遇她的情形便再次從他腦中蹦出來。


    若鸞卿過來分辨丹藥,可會幫二哥雲起作偽證?


    若她當真有失公允,偏袒二哥,他是否要將這兩人的私情說出來?


    姨娘和庶子,這已非尋常的私情醜聞,而是有悖綱常人倫!他若當真說出來,鸞卿一個孤苦無依的薑族女子,可有顏麵再在雲府呆下去?


    一時之間,刑堂內一片靜默,唯能聽聞雲起瑟瑟的發抖與灼顏告饒的低泣。而雲羨,則深深陷入對鸞卿是揭露還是袒護的憂慮之中……


    不多時,屈方與鸞卿前後腳步入刑堂,聽了太夫人的傳令便開始仔細分辨這些丹藥。


    從鸞卿進來開始,雲羨的視線便一直落在她身上。見她已換了衣衫,重新梳了頭發,仿佛又迴到那個冷若冰霜的雲府四姨太太。可隻要一想起方才在金露堂門外看到的情形,雲羨心中便如吃了個蒼蠅一般難受。


    他盯著鸞卿,但見後者麵無表情地拔開一個個藥瓶,或聞或嚐或看,看似是很專注的模樣。也不知這般過了多久,他忽然瞧見鸞卿貓兒似的淺色瞳仁之中劃過一絲漣漪,繼而又歸於寂靜。


    鸞卿將手中的幾個藥瓶遞給屈方,兩人附耳低語了幾句,又交換了眼神,便聽屈方開口道:“太夫人,這些丹藥之中,有三種烈性春藥,兩種壯陽藥,四種滋補藥,還有一種防止女子懷胎的藥物。至於其他的,皆是毒藥,四姨太比在下更懂這些,還是由她來說罷!”


    聽聞這番話,眾人齊齊將目光投向四房鸞卿,都被屈方口中的“毒藥”二字所驚。隻見鸞卿手中捏著幾個瓷白藥瓶,語調無甚起伏地道:“這些毒藥之中,有情毒的藥引,還有誅心蠱的蠱蟲,但應是喂養不得當,或是長久不喂養的緣故,蠱蟲皆是死亡。”


    此話一出,一些不明白雲辭去世真相的人還蒙在鼓裏,至多算是聽了個熱鬧,可太夫人、沈予等人俱是一驚。


    太夫人“唰”地從座上起身,麵上又恨又怒又驚,幾乎是顫抖著強抑下去種種情緒。若不是方才她已將手邊的茶盞與珠串扔了出去,沈予猜她必會將雲起砸得頭破血流。


    刑堂之上,太夫人、沈予、淺韻皆已情緒失控,未曾料想,原本隻是要揭穿灼顏謊稱懷有雲辭子嗣的事,如今竟然牽扯出了這一樁驚天大案!而二房母女則一意哭泣,三房母子是一臉迷茫。


    再看雲起,此刻也是一臉驚懼,抖著唇想要說些什麽,半晌才哆哆嗦嗦說出一句:“不……不是我,我還沒來得及動手,大哥已經……”


    他話還沒說完,沈予已上前一把揪著雲起的衣襟,一拳重重打在他麵上,又反手鉗製住他咽喉之處,赤紅著雙目死死道:“是你!是你害死挽之!我要殺了你!”那模樣,已距瘋癲不遠。


    屈方與雲羨見狀,不約而同齊齊出聲阻止:“小侯爺!”說著兩人已連忙上前,想要掰開沈予的手。


    “你再不放手,二哥要被你掐死了!有什麽話好好說!”雲羨握住沈予的手腕亟亟使力,阻止他繼續發力。


    沈予從未在人前如此失態過,額上青筋暴露似入了魔障,赤紅的雙目之中也隱泛血絲。不知是被雲羨的話勸動,還是怎得,沈予看著雲起憋得滿麵紫紅的模樣,最終還是緩緩鬆了手勁,一把將人推在地上:“殺你,我嫌髒了手!掐死你,實在太便宜!”


    至始至終整個過程,太夫人隻站在丹墀之上冷眼旁觀,沒有說出一句阻止的話,也沒有半分嗬斥沈予的意思。


    “事到如今,有些事我也瞞不住了。今日這物證俱在,當年老侯爺的死因,還有侯爺的死因,讓鸞卿告訴大家罷。”太夫人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強撐著說道。此時此刻,她已無力再去迴憶夫君愛子之死,那是她心上最血淋淋的痛,每揭一次,都是要了她半條性命。


    鸞卿也不推卻,便將雲黎、雲辭父子兩人的死,大概說了一番。至此,雲想容和三房母子才恍然大悟,不勝唏噓。原來,兩任離信侯竟是遭遇同一個下場,原來,還有這番內情……


    “老侯爺中毒是在二十年前,絕不可能是老二所為。”太夫人平複半晌,目光犀利直指二房花氏:“舞英,事到如今,你還有話要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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