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想容怎會認識自己?沈予有一瞬間的詫異,然轉念一想,許是方才淡心告訴過她自己在此,便也了然地迴禮:“大小姐。”


    這三字稱唿沈予自問說得如常,可雲想容的臉色卻變得更為紅潤,連耳根子也紅了起來。她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家閨秀,許是不常見到陌生男子,才會覺得羞赧。如此一分析,沈予也未感有異,又一頷首便抬步離開。


    直看著沈予走得遠了,雲想容才定神走入待客廳,俯身行禮:“嫂嫂。”


    出岫這是第二次以離信侯夫人的身份見雲想容,上一次,還是闔府拜見之時。兩人私下從未單獨說過話,且出岫自以為這個遺孀身份並不受各房認可。因而她未曾想到,雲想容肯喚她一聲“嫂嫂”。


    無論是出於真心還是假意,這多少令出岫有些動容,她連忙上前虛扶一把,對雲想容笑道:“大小姐客氣了。”


    雲想容抿唇笑了笑:“嫂嫂太見外,喚我想容即可。”


    出岫聞言亦是笑了,不禁打量起這個隻比自己小一歲的女孩子。二姨太花舞英平日總打扮得珠光寶氣,想要掩蓋低微的出身,可雲想容似乎沒有繼承其母的性子與喜好。但見她穿著一襲淡藍衣衫,幹幹淨淨,清清爽爽,又不失少女的柔媚,直教人想起天邊一朵綿雲。


    且還是風雨過後的初晴之雲,帶著些清新的水汽,很是令人心曠神怡。


    出岫並未與雲想容多做客套,笑著問她:“大小姐來找我有何事?”


    雲想容有些猶猶豫豫,咬著飽滿的櫻唇似在斟酌,半晌,才勉強道明來意:“我想問嫂嫂要個人。”


    “誰?”


    “從前夏嫂嫂身邊的丫鬟灼顏。”雲想容邊說邊去看出岫的臉色,小心翼翼地解釋:“灼顏隨夏嫂嫂嫁過來時,已打定主意要做雲府的人,連賣身契都給帶了過來……如今夏嫂嫂去世,她這貼身丫鬟也怪可憐,若是嫂嫂您用不上她,不如將她調去我那兒罷。”


    灼顏何時與雲想容有了交情?亦或者,雲想容隻是對她起了惻隱之心?出岫有些意外,因為在她記憶之中,灼顏有些媚上欺下,不能說人品不好,但她不像淺韻、淡心一樣愛憎分明、一心為主。


    雲想容一個嬌滴滴的大小姐,又是個良善溫順的女子,如何會與灼顏走得近了?還是說,灼顏使了什麽手段刻意接近她?


    這般想著,出岫不禁嬌眉微蹙,心中升起幾分警惕。莫要說如今夏嫣然之死尚未水落石出,灼顏還不能離開知言軒;即便是為了雲想容著想,她也不願讓灼顏過去侍奉。


    更何況,太夫人已發過話,知言軒的下人不能隨意調走。


    出岫隻覺太夫人給的理由甚好,不妨拿來一用,便對雲想容婉拒道:“不瞞你說,我原本也覺得如今知言軒人手太多,大可撥給各房……隻是太夫人不樂意,說我如今懷了身子,日後多有用人之處,不許將下人撥出去。”


    聽聞此言,雲想容卻不氣餒,想了想,又道:“母親指的是從前侍奉大哥的人,可灼顏是夏嫂嫂帶來的,論理隻能算半個知言軒下人。”


    這話令出岫更是詫異,聽雲想容話中之意,她分明打定主意要帶灼顏走了。


    當真怪哉!雲想容若隻是隨口問問也就罷了,可自己將話說到這份兒上,一般人也該識趣放棄了。她卻鍥而不舍,必是存了正經心思。


    由此可見,雲想容並非僅僅是可憐灼顏,想來私下也該與灼顏有些交情。出岫不禁聯想起太夫人的揣測……若夏嫣然之死當真與二房有關,莫非,雲想容是知道了什麽?


    畢竟她與雲起一母同胞,倘若察覺出什麽內情,想要為兄長加以掩飾也無可厚非。如此一斟酌,出岫更不能讓雲想容帶走灼顏,便假作為難地歎了口氣:“你也知道我這身份是如何來的,如今在太夫人跟前我說不上話。你若真想討要灼顏,不如自己去張口,會比我更有分量。”


    提起太夫人,雲想容仿佛也猶豫了,她抿唇想了想,才道:“還是……算了罷。如今大哥與夏嫂嫂過身不久,一年一度各地報賬的時候又該到了……待過了三月再說罷。”


    出岫暗自鬆了口氣,頷首道:“實在對不住,我人微言輕,也是無能為力。”


    雲想容搖了搖頭:“沒有這事,如今說嫂嫂人微言輕的,日後看到嫂嫂這胎一舉得男,他們都要悔得咬斷舌頭。”


    雲想容這話說得真誠,出岫聽在耳中,更添幾分動容。她不禁撫上自己的小腹,心中卻想著那個被雲辭親手打落的孩子。


    若是那個孩子能生下來……無論男女,定然都是玉雪可愛。想著想著,出岫隻覺大為黯然,為了她無緣人世的孩子,也為雲辭無嗣的遺憾。


    雲想容自顧自說著,見出岫突然沒有接話,才發現她的神傷:“是我失言,嫂嫂莫怪!”她以為出岫想起了雲辭,鼻尖一酸內疚地道:“都是我不好……”


    出岫搖了搖頭,不願在外人麵前落淚:“不是,與你無關。”


    “嫂嫂……”雲想容顯然是想要安慰出岫,可又不知該如何張口。出岫見她越發言語無措,不禁輕輕歎道:“我沒事,你不必擔心。我命淡心送你迴去罷。”


    “不必了,我的丫鬟在外頭候著。”雲想容低身行禮:“嫂嫂安心養胎,今日是我冒昧了。”


    “沒幫上你,是我的錯。”出岫客氣地迴道,執意要將雲想容送出門。


    果然,外頭站著一個丫鬟,見到雲想容出來連忙行禮。那丫鬟看到出岫,莫名地臉色一白,瞬間又迅速恢複過來,繼而開口問候:“給夫人請安。”


    出岫點頭,隻看了丫鬟一眼便覺得眼熟。彎彎的眉眼似兩道月牙,白皙的肌膚顯得剔透,雖說雲府美婢如雲,可放眼整個府內,單以這丫鬟的容貌氣韻,想來也算個中翹楚了。


    尤其是彎如月牙的眉眼,看著有幾分盈盈笑意,真真是眼熟得緊。出岫正兀自想著,心中忽然晃過一個影子——玥鞠!


    雲起身邊的丫鬟玥鞠!那個與自己同染瘟疫、卻最終沒能保住性命的女孩子。


    出岫疑惑地看向雲想容身邊的丫鬟,不由自主開口問道:“你叫什麽?”


    “迴夫人,奴婢叫‘玥菀’。”丫鬟低眉順眼地迴道。


    玥鞠、玥菀……“玥鞠是你的姐妹?”


    出岫本是隨口一問,不曾想,玥菀麵上忽然浮現戚色,月牙般的眸子裏也閃過淚花,哽咽迴道:“玥鞠正是奴婢的親姐姐,夫人您還記得她……姐姐地下有知,也該安慰了。”


    出岫又怎會不記得玥鞠?若不是那個名為“玥鞠”的丫鬟,她不會染上瘟疫被移至別院療養,雲辭不會衣不解帶地照顧她,更不會對她表明心跡……也正是玥鞠送來的那個錦盒暗藏春藥,雲辭才會與自己發生肌膚之親……


    說來說去,玥鞠也算是成就這段情緣的誘因了。


    “我怎不記得她?”出岫想起那如花少女的早逝,不勝唏噓道:“難怪長得如此相像,原來是親姐妹。你姐姐很好,隻是……瘟疫太過兇猛,誰又說得準生死呢?”


    此刻玥菀早已垂淚不止:“夫人好福氣,當時能得侯爺親自照料,救迴性命。可,我姐姐她命苦福薄……”


    “玥菀!”話到此處,雲想容突然開口嗬斥:“你太失禮了!”


    玥菀這才迴過神來,連忙用袖子擦幹眼淚,惶恐著認錯:“奴婢知錯。”


    雲想容又瞪了她一眼,才轉對出岫致歉:“嫂嫂莫怪,是我沒管好下人。”


    “痛失至親的滋味你我都已嚐過,由己及人,如今也能體會一二。”出岫委婉地為玥菀解圍。


    玥菀立刻向出岫投來感激的一眼,便聽雲想容又道:“玥鞠和玥菀兩姐妹,一個撥給二哥,一個撥到我這裏。平日也不見她與玥鞠太過親厚,今日不知怎的……”那話中之意,分明暗指玥菀借機在出岫麵前扮可憐,意圖博得同情。


    出岫假作聽不出這話中之意,隻笑道:“天色不早了,你快迴去,一會兒屈神醫要來為我請脈,你尚未出閣,撞見他多有不便。”


    這一句倒是令雲想容謹慎起來,耳根子又是一紅,微微點頭道:“那我先迴去了。嫂嫂保重。”


    出岫頷首,正欲再次開口作別,卻聽雲想容低聲又問:“嫂嫂說的這位屈神醫,是沈小侯爺的師傅嗎?”


    “正是他。”出岫不解她為何有此一問。


    然而雲想容隻莞爾一笑,未再多說,領著玥菀告辭離去。


    這事過後,知言軒倒是風平浪靜地過了幾天,而且人手也是有增無減,越來越多:


    先是遲媽媽受太夫人指派,來幫出岫“安胎”;繼而淺韻也重迴知言軒,分擔了淡心的差事;緊接著,太夫人當真調撥了一個名喚“竹揚”的女護衛過來。


    雲府看似又恢複了平靜,日子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直至女護衛竹揚來知言軒的第五天,有人暗中將一張字條夾在浣洗房送來的衣物裏,沒有指明是給誰,字條上隻寫著一句話——


    “今夜亥時,內花園假山,請君看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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