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嫣然死了!“轟”的一聲,出岫隻覺腦中似炸了開來,一個踉蹌險要暈倒:“你說什麽?”


    淺韻卻已無力再說話,隻倚著竹影,再道:“你別耽擱了,侯爺傳你去刑堂,快走罷。”


    此時出岫也顧不得計較雲辭傳召自己的意思,連忙提著燈籠隨兩人一道,往刑堂裏趕。


    一路上,隻要想起淺韻方才的那番話,夏嫣然的死狀便清晰地浮現在她腦海之中,好似是她親眼目睹了一樣,那情形,駭人得恐怖。


    更何況,夏嫣然還懷著孩子,那是他的孩子……如此一屍兩命,何其殘忍?


    時隔三個多月後再次來到刑堂,出岫有一種恍如隔世之感。這一次堂內的人更少了一些,唯有雲辭在主位上坐著,下手是四姨太鸞卿、神醫屈方。太夫人及二房三房,不見人影。


    照常理而言,出了這樣大的事,雲府上下都該到場才是,何以此刻唯有這幾人?出岫在心中暗自揣摩,卻聽雲辭忽然厲聲喝道:“跪下!”


    出岫乍然一驚,再看丹墀主位之上的雲辭,但見他麵容蒼白,雙目赤紅,悲傷之色毫不掩飾,是她從未見過的憔悴。


    是啊,怎能不悲傷?怎能不憔悴?死去的,是他的妻子,還有他尚未出示的孩子。


    出岫隻感到自己也要落下淚來,隻不知是為了夏嫣然,還是為了雲辭。她沒有多想雲辭的異常,隻當他是悲痛欲絕,便依言跪了下來,喑啞著嗓子道:“侯爺,請節哀。”


    聞言,雲辭卻是冷笑一聲,無比刺耳。出岫不解地抬起頭來,這才發現他手中捏著一樣東西,濕噠噠的,好似是件……衣裳?


    正想著,“撲”的一聲輕響,雲辭已將手中的衣裳撂在刑堂正中央,恰好落在出岫眼前。她俯身看去,這才發現是件披風,樣式精美,華彩異常,並且……十分眼熟。


    “這披風是……”出岫喃喃道。


    “你認得這披風?”雲辭的聲音一如森冷冰凍的湖泊,寒徹心骨:“我記得你穿過,品言給你的。”


    “是。”出岫點頭承認,這披風正是她被雲起調戲的那一日,來葵水時,夏嫣然給她的那件。當日她還專程問淺韻要了洗衣票,送去浣洗房清洗了一番。再然後,由於自己被貶去了浣洗房,傷心欲絕之下便將這事給忘了,後來也未再見過這披風。


    可奇怪的是,浣洗房掌事荊媽媽竟也沒有再提醒過她,可見是送去給夏嫣然了罷。


    出岫雙眸仔細看向地上的披風,披風上是濕淋淋的,並且還沾著幾根水草……這是……難道說,這是夏嫣然穿著的?


    疑問剛起,雲辭已冷冷道:“這披風,是品言屍身上的。”


    出岫忽然明白,雲辭為何會招她來刑堂。如此一想,她嘴角不禁勾起一絲嘲諷的笑,道:“這披風是夫人借給奴婢穿的,後來奴婢送去浣洗房洗了,便再也沒有見過。”


    “浣洗房的掌事媽媽可並非如此說的。”雲辭憔悴的麵容上是鐵青神色,額上隱約可見青筋:“荊媽媽說,這披風後來洗幹淨交給你了。”


    什麽?出岫霎時抬眸,難以置信地道:“不!絕沒有!那日之後,我再也沒見過這披風!”


    “是嗎?”雲辭一雙赤目猶如森林裏的野獸,再也不見往日的謙謙溫和:“那這把匕首你又如何解釋!”


    話音落地的瞬間,一道冷光已朝著出岫襲麵而來,屈方眼明手快伸手一擋,“咣當”一聲,一把匕首已落在出岫跪地的不遠處。她眯起雙眼望去,匕首手柄之上的紅寶石清晰可見,一並殷紅刺目的,還有鋒刃上的隱隱血色。


    這匕首……分明是沈予曾贈給自己的鴛鴦匕首!可雲辭大婚那日,她已找借口轉手給了雲辭,而雲辭又將這把鑲嵌著紅寶石的給了夏嫣然。


    倘若她沒有記錯,最後一次見到這把匕首,是在雲辭與夏嫣然的婚房之中,夏嫣然本來是要用它裁紙,還未動手卻已昏倒。也正是那日,雲辭親自診斷出,他的妻子已懷有三月身孕……


    恍然間,出岫想起了方才來時路上,淺韻曾說過的話——夏嫣然屍身之上,小腹位置,正正插著一把匕首。


    難道就是這把?但出岫不明白,這匕首與自己有何幹係?一句問話還沒出口,但見竹影已匆匆邁入刑堂,伸手將另一把鴛鴦匕首奉上,道:“稟侯爺,另外這把匕首,是從出岫姑娘的房中搜了出來。”


    “這不可能!”出岫睜大雙眸看向竹影手中那隱隱發綠的寶石,急忙辯白:“這匕首……我許久未曾見過了,又怎會在我房中?”


    她停頓片刻,又對雲辭道:“鴛鴦匕首成雙成對,是沈小侯爺私自饋贈給侯爺您的新婚賀禮。我曾親眼見過,您將那把鑲嵌有紅寶石的匕首贈給了夫人,按理而言,這把鑲嵌綠寶石的,該是在您手中才對。”


    她說的是事實。鴛鴦匕首必是分贈給夫妻二人持有,她又怎會去偷拿其中一把?


    然而,雲辭沒有聽進去這解釋,已伸手一掌擊在桌案上,怒道:“你想說,是我故意陷害你?將這匕首放到你屋內?”


    出岫啞然,張口結舌道:“奴婢並非此意。”


    “那便是了。”雲辭麵上滿是悲戚,涼涼問道:“出岫,如今太夫人與幾位姨娘都不在場,你老實說,品言之死可與你有關?”


    隻這一句,已令出岫的心沉入了無盡深淵。她未曾想到,方才還令暗衛在浣洗房外頭保護著她的雲辭,轉瞬之間又給她安上這天大的罪名!


    謀害離信侯夫人?她怎麽敢當?雖不知浣洗房的荊媽媽為何要汙蔑她持有那件披風,更不知為何鴛鴦匕首會出現在她房中,但,這要置她於死地的冤屈,她如何能咽得下去?


    “不!夫人之死與我毫無幹係。”出岫鏗鏘作答,看向雲辭再道:“侯爺您難道忘了?今晚黃昏時分,您與我同在浣洗房……浣洗房與靜園相隔半個時辰的路,我又如何能去行兇?再將夫人推入荷塘之中?”事到如今,她已顧不上雲辭的威名,不得已將今晚兩人私下見麵之事公然道出。


    “你倒算得好,找我來為你做證。”雲辭冷然反駁:“我見你之時,夕陽已落。而那時品言已失蹤足足一個時辰。這期間足夠你做些動作。”


    “侯爺!”出岫簡直難以相信,這便是她一向敬慕有加的謫仙之人?“僅憑一件披風、一把匕首、一份不知真假的供詞,您就要定下我的罪名?”


    她倔強地與雲辭對視,一在丹墀之上,一在丹墀之下,兩兩相望之時,皆從彼此目光中看到了決然與寒心。


    良久,還是雲辭率先垂目,冰涼著聲音道:“僅憑這些證據的確不夠將你定罪,但……闔府上下你最有動機。”


    他沒有去看出岫,沉聲分析:“你曾是我的寵婢,更曾懷過孩子。是我為了與品言成婚,才逼著你將孩子拿掉,你未嚐不是懷恨在心。如今品言有了身孕,對你也多有苛待,你存心報複,騙她出去再暗中行兇,怎不可能?”


    話到此處,他終於再次看她,雙目充血的同時,眼神是不容置疑的犀利,似要將她牢牢釘死在這罪名之上:“品言的小腹正中,插著匕首。若不是對她的腹中骨肉痛恨至極,何以要下此毒手?”


    猶如一把未開鋒的鈍刀重重砍在出岫心頭之上,手起刀落之際,痛雖痛,卻不能輕易至死。雲辭的這段定罪之語,一字一句聽在出岫耳中,已不是委屈,而是憤怒。


    這便是她曾一心一意喜歡著的男人!這便是她曾以為知她懂她的男人!這是曾對她溫存有加的男人!是令她愛得卑微到骨子裏的男人!


    這又是怎樣的一個男人,竟能對曾經有過肌膚之親、山盟海誓的女子,不分青紅皂白地冤枉至此!


    她可以忍受辜負、拋棄、失望、甚至鄙夷……


    但,絕不包括冤屈!殺人的冤屈!


    為何會如此!在自己心中,他是謫仙一樣的人物;可在他心中,自己竟是個會因嫉妒而殺人的女魔頭!


    窒息之痛緩緩襲來,出岫望向雲辭,還想要再為自己辯解一句,遂強忍著胸中怒意,道:“縱然我去殺人,也絕無可能用這把匕首。這一點,沈小侯爺可為我佐證。”


    似她這般看重情分勝過一切的女子,尤其是在知曉了這匕首是定情之物以後,她又如何會用這般意義深刻的物件,去行兇殺人?


    出岫挺直了腰身,緩緩從地上起身。今日這個罪名,無論是誰陷害於她,她絕不會承認,更不會為此下跪:“煩請侯爺傳來沈小侯爺,請他為我作證。”


    “你是知道子奉今日不在府中罷?”雲辭眯起雙眼,幾乎是無比憤恨地道:“他從前是你的主子,如今又對你多有照拂,他過來必然會為你叫屈!再者我與子奉多年交情,他若開口,我怎不放你一馬?你又豈會不知,今日他去了慕王府赴宴?”


    “什麽!”出岫已被這句話噎得啞口無言。低眉想了想,終於有一絲了然。無論再如何辯解,這罪名自己是背定了的。行兇之人找到今日,又安排了人證物證,便是要教她百口莫辯。


    但此刻,對於那個陷害自己的人,出岫卻沒有一絲怨憤。她的滿腔憤怒,盡數對準了丹墀之上高高在上的離信侯。


    一年半光景,足以令她看清一個人。若說從前她是將他奉為神祗,則今日,他已從她心中跌下神壇。


    一切,無可挽迴。


    “原來我在侯爺心中,竟是如此不堪。”出岫的目光緩緩劃過刑堂裏的每一個人,雲辭、鸞卿、屈方、竹影、淺韻……每一個人,都變得如此陌生、冷酷、不分是非黑白。


    “出岫……”雲辭適時張口,好似是斟酌半晌,才道:“正是看在以往的情分上,我才私下傳你來問話。趁著眼下太夫人還不知道消息,你迴我一句,這事到底是不是你做的?”


    出岫聞言笑了:“如今我說不是,侯爺可信?”


    雲辭抿唇不答,那神情分明已告訴她——他不信。


    “侯爺心中不是已有了定奪?”出岫終於可以淡然開口,隻因,心如死灰。


    她直直地站在刑堂正中,是前所未有的鏗鏘傲然,淒厲笑道:“是我瞎了眼,看錯了人,如今這結局……我自是認了。可我沒做過的事,休想強加於我頭上。”


    恍然間,她好似看到了雲辭修長的手指,正緊緊握住座椅的一側扶手,似在極力克製心緒。而他的目光,看似平靜的瀚海,實則又暗藏波濤,深不可測。


    出岫忽然發現自己從不懂這個人,是她將他想象得太高、太好,愛上了她心中虛幻勾勒出的影子。而真正的雲公子,如今已完全變了。


    在來到雲府之後,無論雲辭再傷她,無論是讓她打掉孩子,還是讓她去侍奉她的正妻,甚至是將她貶去浣洗房,她都不曾怨憤過,隻自卑著,一徑為他開脫,甚至不惜自欺欺人,傷心傷身。


    在她心裏,隻記得他曾為她滌發,衣不解帶照顧她的時疫之疾,一次次為了她的失聲而費盡心思更改藥方……


    可如今。嗬!山盟海誓早已摧拉枯朽,深情溫存變作鏡花水月……自與雲辭相識以來迄今,這一年半的光景,出岫頭一次感到萬分後悔:是她自己所托非人。


    如若讓她再選擇一次,她寧願留在追虹苑,即便往後將受盡茶茶的欺辱與沈予的冷眼,至少,她能保有那一份最美好的念想,足以支撐她度過許久。


    想到此處,出岫已緩緩撫上自己的小腹,闔上雙眸盡是冷嘲:“你是對的,這孩子不該要。他(她)有這樣一個父親,隻會是恥辱。”


    她沒有睜開眼,便也無從去觀察周圍人的神色,隻是那隱隱傳來的倒吸聲暗示著她,有人被這話驚著了。是啊,高高在上的離信侯,被她一個下賤的娼妓如此詆毀,的確有些驚悚的意味。


    出岫將袖中的雙手緊握成拳,極力遏製心頭那難以承受的痛楚,漾起一絲笑意:“是我有眼無珠。今次……也是自食其果。這條性命我留下。但這罪名,我絕不承認!”


    仿佛是有淒厲的怨憤響徹天際,空蕩蕩的刑堂之內,盡是出岫字字有力的迴聲。“我絕不承認”五個字宛如一個詛咒,生生套在屋子裏每個人的心頭,驟而發力,緩緩收緊,令人窒息。


    出岫捧著自己越發疼痛的胸口,拔出自己頭上的發簪直指咽喉,看著雲辭淒然重複:“‘俠士勿輕結,美人勿輕盟,恐其輕為我死也。’雲辭,這句話,今日我還給你。從此之後,你我生死不複相見!”


    “見”字一出口,她手上突然一緊,發簪的尖端已抵入咽喉。可這一刺還未使力深入,胸腔之中緊接著便湧起一陣錐心刺骨的疼痛,簡直要摧心斷腸。


    出岫喉頭倏爾一甜,下意識地伸手掩口,一個黑色的血塊就此嘔了出來,詭異得駭人。繼而,腦中緊跟著一陣劇痛,她人已順勢向後跌落。


    恍惚中,出岫似乎看到了雲辭略帶驚喜的麵龐,可驚喜之後又是悲涼。她不懂,他有何事可驚喜,竟然驚喜到也要去以手掩口,好似在極力克製著某種病痛。若非雲辭眉宇間那一抹安慰的笑意,她幾乎要以為他也吐血了。


    意識消失之前,出岫仿佛聽到有人在說:“終於解了!”


    緊接著,卻是數人齊齊驚唿一聲:“侯爺!”


    最後,她隻知道,自己闔眼倒在了一個溫熱的懷抱之中,龍涎香攙著淡淡藥香的熟悉味道再度襲來,她拚盡全力深深一嗅,隻道是再沒這機會。


    從此之後,生死不複相見!她尚不知曉,方才那一句斷情絕義之語,當真會一語成讖!


    耳邊傳來雲辭的聲音,似欣慰,似歡喜,似不舍,似悲戚,最後統統隻化作兩個字:“出岫……”


    一滴滴濕潤的水澤落在出岫咽喉的傷口上,帶著濃重的血腥之氣。但她能斷定,雲辭落的絕不是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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