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早飯之後,淺韻按例將藥送進清心齋,對竹影道:“今日我還是不進去了,煩你將藥端給主子喝。”


    似這般不照麵地服侍主子,淺韻已進行了三個月。飲食起居都是她置備好,再讓小丫鬟們送進去,亦或是逮著淡心做差事。主子則沒再提過淺韻一句,平日裏看見了,也隻當沒看見。


    竹影這般想著,已從淺韻手中接過藥盅,安慰道:“別太放在心上。”


    淺韻默然點頭,無言轉身而去。


    竹影望著她離去的背影,在心底歎了口氣,才進屋稟道:“主子,藥送來了。”


    “擱下罷。”雲辭正執筆在文書上做著批示,頭也不抬地道。


    竹影端著藥進屋,見雲辭如此渾不在意的神色,頓足躊躇片刻,破天荒地道:“主子,淺韻姑娘還是沒進來……”


    雲辭這才筆下一停,抬目道:“不該說的話不要說。”語氣清冷,似是不悅,又似淡漠。


    竹影隻得先盛了湯藥奉上,雲辭一飲而盡:“你在我身邊侍奉多年,正因如此,才該知道分寸。”這句話,是透過自己打在了誰的臉色,竹影心中一清二楚。


    “主子,其實淺韻……”正待再替淺韻解釋幾句,竹影卻聽到一個久違的聲音:


    “大哥!”雲羨一進雲府大門,便直奔清心齋,麵上是藏不住的喜悅之色:“我前腳剛到蟾州,便接獲雲管家的書信,道是您要大婚了!還真是害得我馬不停蹄,急忙忙辦完差事便往迴趕!”


    竹影登時眼皮一跳,欲言又止地瞧了瞧雲辭,見他神色如常,才開口行禮:“三爺。”言罷已退出門外。


    提起自己的婚事,雲辭近幾日特意許了出岫的假,不讓她在清心齋侍奉。此刻瞧見四下無人,便也不再忌諱,對雲羨道:“你實不必著急趕路,你們若不迴來,這日子再往後推幾天便是了。”


    “算好的良辰吉日哪裏能推?”雲羨笑言:“這不是趕著迴來給您搭手,看看有什麽能效勞之處。”


    “效勞倒不必,蟾州的差事辦得如何?”雲辭尚能沉著問道。


    “大哥真是事無巨細……”雲羨邊說邊將手中一直捏著的文書呈上:“所有生意、鋪子整治前後的情況,盡在此處。一切順利,都已處置妥當。”


    雲辭接過文書,打開翻看兩眼便擱在案上:“此去蟾州,四姨娘如何?”


    “四姨娘?”雲羨怔愣一瞬,神色有些別扭地道:“她隻在薑地呆了兩日,行事神神秘秘,又拒人於千裏之外……我作為晚輩,也不好過多探聽。”


    雲辭聞言點頭。照此說來,鸞卿定然已找到那種草藥,若沒找到,她必定會設法差人送書信迴來。


    想到此處,雲辭再對雲羨道:“你先迴去歇息罷,順道替我請四姨娘過來一趟。”


    “是。”雲羨俯首領命,帶著遠歸的仆仆風塵而去。


    ……


    *****


    隨著雲辭大婚的日子愈來愈近,出岫開始將自己關在屋內練字,聽從雲辭的吩咐閉門不出。雲府上下皆是一派喜氣,張燈結彩,修葺一新,隻為迎接即將到來的女主人——離信侯夫人。


    就連下人,也都人人置辦了新衣,尤其是知言軒內的奴仆丫鬟,恨不能從頭到腳一應嶄新。出岫自然也不例外。


    聽說,夏家請了當世最好的繡娘,日夜趕工,在三月內製成了一件絕無僅有的嫁衣,綴滿滄浪明珠,熠熠華彩;


    聽說,夏家準備了九九八十一抬嫁妝、良田千畝,作為陪嫁;


    聽說,太夫人親點雲氏名下的雲錦莊,為雲辭新婚趕製織造布匹,帷帳、被褥、窗幔……甚至是新人合巹酒上蓋著的緞麵絹帕,都要最好的材料與繡工;


    聽說,雲府之中近日往來不絕,各地紛紛前來恭賀離信侯大婚,雲府所收的賀禮已將整座芳菲園放滿……


    再有一個月便是雲辭與夏家小姐的大婚之日,隨著婚期臨近,各種消息層出不窮,一派洋洋喜氣,仿佛是要天地共歡。


    九月初九,長長久久,是太夫人選定的大婚吉日。而今日,恰是八月十五中秋佳節。


    迴想去年今日,還是在追虹苑。沒有主仆之分,沒有淡漠疏離,雲辭、沈予和幾個下人歡聚一堂,共桌吃飯,雲辭更在那日,頭一次握住自己的手,手把手寫下一個“月”字。


    掌心的溫熱清晰殘留,曆曆如昨。隻是今年的這一個中秋圓月,注定無人共賞。


    “出岫,”正悵然著,卻見淡心敲開了屋門,“吟香醉月園裏,這會兒正有唱戲和酒令,可要一起去玩玩?”


    “不了,你去罷。”出岫頓筆看向門外:“我練字。”


    “出岫……”淡心的興致霎時敗了三分,沉吟片刻,欲言又止道:“你……想開些。在好些人眼中,你已是占了天大的福分……”


    聞言,出岫目光仍舊散落在紙張之上,無言一笑。


    淡心見狀,恨不能咬掉自己的舌頭,暗誹自己不會安慰人,還強行多嘴。


    “我一直是滿足的。”須臾,出岫才微微眨著長睫,朱唇淺笑看向淡心:“我隻是不願去湊熱鬧,想靜心習字而已。”


    案上搖曳的燭火映在出岫麵上,更襯得她一雙倩眸盈盈如水、皎皎如月,那是一種溫婉而動人的特質,能令窗外夜景也黯然失色。明明是笑著的,也沒有分毫勉強的意味,可淡心隻覺出岫那笑容十分寂寥,莫名地令人心底一酸。


    淡心終是未再多說,隻佯作不知,如常笑道:“也好,你最愛寫字。那我去玩了。”


    “嗯。”出岫點頭:“可莫要喝醉。”


    見淡心的鵝黃身影消失在門廊一角,出岫才默默扯下簾帳,將滿園月色隔絕在眼底之外,再坐迴案前,提筆重寫那一個“月”字。


    經過一年之久,她終於能將這個字寫好。“撇如匕首、捺如切刀、豎鉤細長、才得挺瘦”,他教導她的話,她一直記得。


    隻是,不知他還是否記得,亦或者,還能記得多久。


    “在做什麽?”一抹清暉淺音喚迴了出岫的神思。半敞的屋門再次被人從外頭推開,正是雲辭與竹影。


    出岫連忙擱下毫筆,莞爾起身:“侯爺。”說不喜悅是假的,如此佳節,他能撇下闔府上下,屈尊來到丫鬟所住的院落裏,哪怕隻是來看她一眼,已能令她動容半晌。


    竟然愛得如此卑微。


    此刻隻見竹影已推著雲辭進入屋內,見主子抬手示意自己退下,便又退了出去,還將屋門從外牢牢關上。


    “如此佳節,人月兩團圓,您怎會過來了?”出岫抿唇問道。


    “如此佳節,人月兩團圓,我才應該過來。”言罷,雲辭已跳過這話題,看向桌案問道:“在寫什麽?”


    “沒事,練字而已。”出岫淡淡作答。


    話音甫落,隻見雲辭已自行推著輪椅近前,執起書案上擱著的紙張,垂目望向滿紙的“月”字。


    隻這一個字,已令一年前的往事湧上心頭。隻不過,如今一切皆已不同。雲辭心底又如何不明白,頓生柔腸百結:“出岫……”


    “怎麽?”出岫強自笑問:“寫得不好?”


    “豈會?”雲辭目不轉睛地瞧著紙上的字,想了想,又道:“今日你我小酌一杯?嗯?”


    “您不是不喝酒嗎?”


    “偶爾小酌,無妨。”


    皓魄當空寶鏡升,雲間仙籟寂無聲。此時此刻,窗外隱隱可聞的絲竹都是物外之事,絕不會擾了兩人的獨處之情。


    琉璃夜光杯的相擊之聲清脆悅耳,兩人交杯換盞,一飲而盡。


    許是酒能壯膽,更能令人坦白,雲辭一杯飲下,隻覺腦中一熱,試圖說些什麽:“出岫,我與夏家小姐……”


    “侯爺。”出岫輕聲阻道:“今夜不提此事行嗎?”


    雲辭握著酒杯沉默一瞬:“好。”再看出岫,依舊麵色如常。


    “你心裏可在怨我?”他還是忍不住。


    出岫隻垂眸歎笑:“我沒有資格怨。如此不潔之軀,得您垂愛,已是天大的福分。”


    “出岫!”雲辭嗔道。


    “侯爺莫怪,是我失言了,自罰一杯。”言罷她已自斟自飲一杯,又道:“您身為離信侯,娶妻納妾、綿延香火,皆是無可厚非。我……從未怨過,隻有感恩。”


    “出岫……”同樣兩個字,反複在雲辭齒間呢喃,每喚一次,意義皆不相同。方才是嗔怪,如今是無奈。


    “說不讓您提這事,我反倒又提了。”出岫自嘲而笑:“不如說說您與小侯爺的相識經過?我一直很奇怪,您與他的性子天差地別,怎能要好至此?”


    提起沈予,雲辭自然而然想到胎裏帶出的情毒。正思索著如何開口答話,卻見出岫臉色忽然一變,掩口幹嘔起來。


    “出岫!”雲辭伸手想要去探,而出岫已反手拍了拍自己胸口,順下一口氣,道:“無妨,想是方才喝酒喝得急了。”


    這一次,輪到雲辭變了臉色,連忙探手去捏她的脈搏,片刻,心中已是五味陳雜。


    曾經多麽想要一個屬於她和他的孩子,如今終於等到這一刻。然而……這孩子來得不是時候。


    “你已有快三個月的身孕。”雲辭沉著聲音道。


    “身孕!”出岫先是一驚,而後再是一喜。那夜雲辭的話曆曆在耳,他曾說過,想要她為他生個孩子。


    可這喜悅之情才剛升起,已被一句話盡數熄滅:“出岫,這孩子留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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