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來罷。”雲辭的話輕輕淺淺,沒有半分情緒。


    雲管家得了允令,連忙招唿身後的晗初跟著進屋,對她命道:“快向主子見禮。”


    晗初斂神垂眸,低低俯身行了一禮,娉婷婀娜之餘,又不乏端莊大方。


    雲管家在一旁瞧著,總覺得這啞女不似個出身寒微的孤女,反倒像是正經的大家閨秀,隻可惜了不會說話。想到此處,雲管家已代為向雲辭解釋道:“這姑娘身染喉疾,口不能言,還請主子恕罪。”


    “無妨。”雲辭的語氣依舊淡然。他的清澈目光落在晗初麵上,隻是雲淡風輕地道:“有勞姑娘一段時日。”


    早在晗初聽到“無妨”兩個字時,她已斷定了這位主子是前晚遇到的白衣公子。此刻再聽聞他這句招唿,晗初反倒有些受寵若驚之感,便也順勢抬起頭來,微微笑著以示迴應。


    仍舊是一襲白衣,仍舊是坐在輪椅之上,但這一次,晗初已能清晰地看到他的長相與神情。如她想象中一般,超然得宛若天人。


    若前夜偶遇時的白衣公子,是疏朗星空中的一抹清輝;


    則今日重逢時的白衣公子,是熠熠夏日裏的徐徐涼風。


    饒是晗初來東苑之前已做足了心理準備,但此刻還是被他周身所散發的靜謐與淡然所懾,一時之間仿佛又迴到了前夜初遇時的心境,能夠忘卻前塵。


    淡心看著晗初這副神色,不由笑了起來。她早已習慣外人對自家主子的讚歎,眼前這啞女的反應,已算是矜持的了。


    “這下好了,天姿國色遇上天姿國色,當真是美如畫卷一般呢!”淡心有些口不擇言起來。


    雲辭聞言掃了淡心一眼,不怒自威道:“你不是手臂酸了?下去歇著罷。”又對著管家道:“雲叔也去忙罷。”


    淡心與雲管家都曉得雲辭的脾氣,皆不敢再多言,各自領命告退。


    唯餘晗初站在屋內,雖然拽迴了神思,但仍舊不知所措。


    雲辭也沒有半分敘舊的意思,誠如他當夜所說的那句話——“今夜沉琴之事,權當在下未曾看見。”


    兩人好似是初見一般,雲辭淡淡看著晗初,對她命道:“過來研墨。”


    簡單利落的四個字,晗初不敢有半分怠慢。她領命行至雲辭案前,見他正在提筆書寫著什麽,而硯台裏的墨汁,早已被這夏季的炎熱所蒸幹。


    晗初將案上的小茶壺掂起來,朝著硯台裏倒了些清水,便不急不緩地磨起來。


    雲辭筆鋒不停,蘸著墨汁颯颯寫著。晗初於書法一道雖不精通,但也能看出一點好賴端倪。雲辭的筆法遒勁有力,很有風骨,倒是與他的清冷氣質不甚相符。


    因是站在桌案對麵,晗初所看到的每一個字都是顛倒著,是以辨認起來有些費力。她看了好半晌,才發現雲辭寫的是一張藥方,或者說,是幾味藥材與用量。


    晗初不懂醫,便也不甚在意。想起眼前這位謫仙男子略顯蒼白的容顏,心裏隻道他是久病成醫,自己給自己開的藥方。


    豈知待到雲辭筆停,他卻執起那張藥方,道:“改日將方子交給淡心,命她準備這些藥材,你自己煮了喝。”


    晗初睜大雙眸似是不能置信,看向雲辭無聲地詢問。


    雲辭仍舊麵色淡然,隻道:“奉之身邊有一紅顏知己患了喉疾,托我寫副方子。這是清熱去火的藥材,也不挑人,你不妨一並試試罷。”


    他想了想,又道:“先開嗓,若是吃了沒有效果,再換個方子。”


    晗初伸手接過藥方,霎時覺得眼眶一熱。她想要開口致謝,卻是連個口型都做不出來。莫要說她此刻失了聲,即便是有口能言,她想自己也說不出什麽話來。


    雲辭顯然看懂了晗初的表情,又是清淺笑道:“你受累前來照顧我幾月,我總得加以迴報。也不是特意為你擬的方子,不必客氣。”


    晗初隻得輕輕點頭,將藥方疊好揣入袖中。


    雲辭想起方才淡心誇過眼前這女子美貌,這令他有些詫異。淡心素來眼高於頂,從不輕易讚許人,倒是尖酸挖苦的時候多一些。


    隻可惜他對女子的美醜向來沒什麽見地,便也無從評論淡心的眼光,更無從鑒別眼前這女子是否美貌。


    相比容顏,他更看中其他方麵,譬如說讀書識字:“讀過書嗎?”他脫口問道。


    晗初點頭。


    雲辭將案上一張裁好的宣紙遞給晗初,再問:“會寫字嗎?”


    晗初默認,又提筆在紙上寫道:“讀得不多,字也不好。”


    “能識文斷字已是不易。”雲辭掃了一眼紙上的字,對晗初笑道:“你不必事事寫字,我能看懂些唇語。若是你說了什麽我看不懂,再輔以紙筆罷。”


    這倒是令晗初大感意外,很是驚喜地抿唇笑迴:“多謝。”


    雲辭順勢再問:“方才雲管家和淺韻可交代了你的差事?”


    晗初點頭,方才雲管家已說過,她主要是在書房侍奉。


    但見雲辭修長的手指輕輕敲擊桌案,沉吟須臾才道:“我平日在書房裏呆得多一些,沒有太多規矩,你也不必拘束。”


    仿佛是為了印證自己的話,雲辭又笑著舉了個例子:“你瞧淡心,說是我的侍婢,那性子比我還厲害。”


    晗初立時想起方才淡心的言語表情,便也含蓄地笑著附和。


    “可不能讓那鬼丫頭聽見。”雲辭低低囑咐晗初:“她若鬧起來,我可吃不消。”


    這句話裏帶著三分縱容與寵溺,令晗初無端有些羨慕起淡心。她想起沈予說過這位雲公子不近女色,心中最後一絲防備也就此卸下。


    這的確是個好主子。


    雲辭看到晗初唇邊那一絲淺笑,這才想起尚且不知她的姓名,便問道:“你喚什麽?”


    晗初尷尬地搖了搖頭。


    “沒有名字?”雲辭輕輕蹙眉。


    晗初無聲默認。


    “那姓什麽?”他再指了指晗初寫過字的那張紙:“將你的姓氏寫出來。”


    晗初隻得再次提筆,蘸了墨汁緩緩寫道:“無名無姓。”


    雲辭見字眉峰更蹙,低低歎問:“你跟著子奉多久了?”


    晗初提筆再寫:“三日。”


    “難怪。”雲辭有些恍然。依照沈予那風流個性,定是瞧這孤女美貌,一時憐香惜玉便買了迴來,可還沒來得及給她取名字。


    想到此處,雲辭微有沉吟,便詢問晗初的意見:“雖然你是暫且來東苑侍奉,但也不能無名無姓。你若不嫌棄,我為你取個名字可好?”


    再取個名字嗎?也是,如今晗初已死,她的確需要個新名字。左右不過是稱謂而已,如今既然奉命做了侍婢,那便全憑主子做主罷。


    晗初想起“淺韻”、“淡心”兩個名字皆是出自這白衣公子之手,想來他的心思必定不俗,於是便微微點頭。


    她原本以為白衣公子起名會信手拈來,豈知卻見他沉吟許久,似在慎重斟酌。


    晗初看著他眉峰微蹙的模樣,莫名便提起了心思,對自己的新名字有了些期待之意。


    兩人便如此沉默著,良久,雲辭才輕輕提筆寫就兩個字——


    “出岫”。


    他想起了初次在泉邊偶遇這女子的情形。那夜他本是無心睡眠,才突發奇想要出東苑散散心,誰知竟無意中瞧見有個少女在泉邊沉琴。


    雖是夜色闌珊,彼此又隔著一段距離,可雲辭向來目力極佳,縱然在深夜裏也能清晰遠視。


    他還記得少女當時的神情,帶著兩分落寞,三分傷情,剩餘五分則是堅韌倔強。


    雲辭並不覺得那沉琴的少女如何美貌,誠然他也對女子的容貌不甚在意。然而當時她的神情及周身散發的氣質,教他印象頗深。


    明明是個看似溫順的少女,雲辭卻察覺出她骨子裏的幾分孤勇。若不是侍衛竹影率先出聲相詢,驚動了她,他其實並不準備出言打擾。


    不過也是因為竹影那幾聲詢問,才教他知道她不會說話。恰好沈予這幾日來找他商量治療喉疾的藥方,他便誤以為這少女是沈予的某位紅顏知己。


    畢竟琴瑟自古象征情事,女子夜中沉琴,免不得讓人誤會她是為情所困。然而後來他發現,這少女竟連沈予的表字都不知曉,看著又不大像是沈予的紅顏知己了。


    也許正是這份朦朧的神秘,才使得雲辭記住了這個無聲的女子。因而昨日淡心說起要找侍婢頂替淺韻,他便脫口而出點了她。


    不過沈予也太大意了,到如今竟是連個名字都沒有給她取。雲辭不禁失笑地看向宣紙上的兩個字:出岫。


    其實這名字並無多少深意,隻是他恰好想起了“嬌橫遠岫,濃染春煙”八個字來。這八個字也並非任何女子都能擔當得起,可他無端想到了她,或許這足以證明她的美貌。


    再者那夜他與她的偶遇本是無心,便也符合了那句“雲無心以出岫”。


    雲辭自問這名字起得有些隨意,但也不算辜負了眼前的少女。他將宣紙推到她麵前,低低征詢:“可以嗎?”


    晗初低眉看著紙上這兩個字,朱唇微翕,無聲地念著:“出岫”。


    她認為不輸於“淺韻”和“淡心”。


    如此想著,晗初便輕笑頷首,又提筆問道:“雲無心以出岫?”


    雲辭這才淺笑起來,看著她清眸微眨的模樣,隻說了三個字:“我姓雲。”


    刹那間,屋內好似化作了瓊樓玉宇,儲了兩位出塵仙人。男子是北辰紫微,眾攬萬星;女子是芍藥花仙,熏染傾城。


    不過是彼此相視一笑,便已尋到幾分會心的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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