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正南連忙說道:”爹,你這聯可不孬,好得很,一般人真想不出來!過年就得這樣的春聯才好。”


    林姑娘也說:“大叔這聯,也算神來之筆,書讀爛了的秀才們,是無論也寫不出來的,不僅有生活氣味,意境也好,是今天最好的春聯。”


    林姑娘連聲讚道,說完便大筆落下,將這一聯寫了。隻見她筆力穩健,其字端莊凝重,聯與字渾然一體,充滿了古樸雄渾之美。


    林正南看她寫完,不禁鼓掌道:“姐姐這一體,與這聯的內容結合的倒是貼切,請教姐姐,這字又是什麽體?”


    林青竹明眸瞅他一笑道:“我這寫的是石鼓文。這個你可能沒有見過,練這字的人原本就少。我也是十五歲以後,老父親才讓我摩了幾迴。”


    陳正南道:“姐姐,你父親他老人家,為什麽要讓你練這麽多種字帖呢?”


    林青竹:“老人家,對我希望是很大的,我幼年時,他便安排我琴棋書畫都走了一遭,但尤為重視我學書,甚至希望我能成為衛夫人那樣的大家。”


    陳正南道:“這衛夫人可是王曦之的老師?”


    林青竹道:“自然是她。你問我為何要練多種字體,借《書譜》中一句話,旁通二篆,俯仰八分,包括篇章,涵泳飛白。這句話的意思也就是說,學習書法不能隻局限一種字體,要多去體會其它字體的用筆、結構,廣泛涉獵,這樣才能在自己書寫時沉澱自己的東西,有自己的書風。”


    陳正南道:“姐姐,在你麵前,我越來越感覺自己是個一無所知的笨蛋,啥都不懂。”


    林青竹莞爾一笑道:“何必恭維我,我並沒有練成什麽,也是辜負了先父。再說,術業有專攻,鳥能飛,魚會遊,你在行的,我就不行,是不是,你何必過謙呢? ”


    陳老漢站在他們倆對麵,眼看著自己平生第一次編的春聯,居然給寫了出來,樂嗬嗬地笑著說:“真沒想到,我瞎扯的這對聯,也能寫出來貼出來,就不知可讓人笑話。”


    林姑娘道:“大爺,你這聯,會讓人開心的笑,但不會讓人笑話,你老就放心吧。


    寫罷了春聯,林姑娘去攪了麵糊,陳正南生火煮了半碗麵漿,拿了麵漿走到莊台上,一個門一個門地去貼春聯。


    之後,林姑娘洗了鍋,係上圍裙,開始張羅過年的盛宴。


    陳老漢慌忙拿了草筐,出去裝了柴火,坐在灶台前燒火。黑狗從莊台上到廚房裏來來迴迴不停地走,看上去似乎也很忙。


    中午的過年飯很是豐盛。


    林姑娘安排了三葷三素,一個火鍋,一盆湯,有一半的菜用的是紹興人家的燒法,有一半的菜用的是河南那邊濃烈的口味。


    飯菜全部端上了桌,陳正南端了熱水,請爹淨了手,重新換上幹淨的衣裳,在小方桌上首坐下,將他麵前的碗筷擺好,燙熱了的燒酒。


    林姑娘和陳正南在兩旁坐下,那黑狗臥在陳正南的旁邊,搖著尾巴,就等三個人開吃,他可以撿到肉骨頭。


    陳正南先給父親和林姑娘麵前的酒盅斟滿了酒,最後端起杯來說:“姐姐,今天過年,我們三人得以聚在這一起,這真是有緣,這第一杯酒,我們倆先敬爹,祝我爹幸福安康!”


    說完,兩個人都站了起來。


    林姑娘說:“大伯,我和正南祝您老人家年年有今日,歲歲福壽康安!”


    陳老漢端起杯子,手激動地抖著,連聲說:“好,好,你們真是好孩子,這酒我喝。”


    他說完,舉起杯子,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等他落了座,陳正南和林姑娘方才飲了杯中的酒,坐下。


    林姑娘忙給陳老漢盛湯,陳正南給他布菜,三個人熱熱鬧鬧地吃起來。


    陳正南夾了一塊有肉的骨頭,扔進黑狗的飯盆,那狗大口地啃著、咬著。


    麵對這豐盛的過年盛宴,陳老漢被陳正南和林姑娘熱湯熱水地伺候著,一會兒端茶,一會兒倒酒,他感到了從來未有的溫暖,一直在微笑,從未有的幸福感在他的臉上浮現。


    喝了三五杯酒之後,陳老漢忽然搖了搖頭,一聲輕歎。


    陳正南忙問:“爹,怎麽了?大過年的不要去想不開心的事。”


    陳老漢連忙道:“沒有,孩子,我沒有不開心,我是太開心了。我看到你們倆我心裏頭就高興。我隻是突然間想到了去年,去年的今天,我一個人坐在這莊台上,孤零零地,陪伴我的隻有這黑狗。”


    林姑娘問:“老伯,不是說還有一個年輕人陪著你嗎?”


    陳老漢道“你說的是羅木頭那家夥,又笨又傻又憨的,鴨子剛殺完還沒賣,他就跑得沒了影。去年的今天,我早晨煮了粥,炒了兩個菜,蒸了饅頭。結果,我水放多了米也放多了,沒吃完。大過年的,我怕早上的剩飯浪費,中午就沒有再做,把早晨的剩飯熱了一下,又吃了一遍才吃完,那也是過年啊。可是看看今天,我怎麽想,都覺得從前過的年,那就不是年,那是在熬日子,混一天是一天,過一晚是一晚。現在你們來了,這日子才是真正的日子,這一天一晚都過得別有滋味。每天晚上我都不想睡覺,因為隻要睡了,這麽好的日子,這麽一天就過去了。”


    陳正南笑道:“爹,別想這麽多了。從今往後,有我在你每一天都是過年,每一天都過得快快樂樂的,開開心心的。”


    林姑娘道:“對呢,大伯,有了正南,以後你每一天都像過年,每天都像蜜一樣甜。”


    陳老漢連連點頭說:“知道,我知道,我相信我的苦日子過去了。來,我們喝酒。”


    他說完,端起酒杯。


    就這樣,三個從前的陌生的人,三個來自不同地方的人,三雙不同的手,舉起酒杯碰在一起。


    那一刻,陳正南滿臉的微笑,他腦子裏卻想的是:去年的今日自己在哪裏呢?


    自己在逃亡的路上,自己在風雪之中,自己待在逃亡路上的雞毛小店裏,吃著幹糧,喝著涼水,心裏擔驚受怕,生怕後麵有人追他。


    前路漫漫,那時,他最害怕的是有人拿著鐵鏈在等著自己,不知前途如何,不知自己的去向何方,隻知道向南,無邊無際地走。那時他就像狂風中的落葉,斷了線的風箏,離開了雁群的孤雁。


    轉眼到了今年,這又是大雪,又是過年,自己卻和從前做夢都沒有想到過的兩個人待在一起。


    房間裏溫暖,麵前是有溫暖火鍋的盛宴。


    這一切是不是很奇怪,這一切是不是很突然?所有這些難道就是命運嗎?


    那一刻,林姑娘放下酒杯時,心裏卻是一片慘然。


    她也想到了去年今日,那個時節她和父親住在洛陽的華居裏,家裏有老媽子做飯,有一個侍女伺候她,他爸爸身邊還有一個長隨。


    過年的時候家裏人不多,可是也熱熱鬧鬧的,開開心心的。


    那天,她和父親如今天一樣,也喝了一點酒,麵對豐盛的大年飯,品著黃酒,爺倆討論的是《資治通鑒》,就曆史中的一些零碎片段說古論今。


    她和父親吃完了飯,談論著外麵的雪,去院裏賞梅,折了梅花放在書桌上。


    她父親爹吟出一位句前人的梅花詩,她則吟吟出了一首菊花詞。


    其時,雖說父親還在擔心她能不能找到婆家,可是那樣的時節,麵對過年的盛宴,父女倆還是開心的。


    可是今天呢?一年後的今天,父親他老人家已經不在人世間,而且他的死曾經讓人絕望,特別是他躺在龍王廟門前的泥地上,整整躺了兩天。那個時候,她不知道自己何去何從,不知道如何安排父親的身後事。她如同暴雨中的一根小草,如同從大樹上鳥巢裏掉下來的雛鳥,在風中掙紮,在雨中無奈,在風中無聲地哀鳴。


    那個時候,她看不見希望,找不到出路,不知道何去何從。她慶幸,之後她和去世的父親遇到陳正南,此後才柳暗花明,峰迴路轉,這才有了自己今天和兩位陌生人的相聚。


    如今,在這蒼茫大雪的邱家湖裏,在這曠野裏孤零零的莊台上,她和這一老一少相遇,麵對熱騰騰的飯菜,溫熱的暖酒,善良的老人,聰明體貼的後生,她隻是覺得人生恍然若夢,以致有時她疑惑自己是不是生活在真實裏,生怕自己被驚醒,又把她打迴到那可怕的無依無靠的悲慘光景裏。


    是啊,人生無常,命運多舛,世事難料,往往一切轉瞬即變。您可發現生活往往就是這樣嗎?一次偶然的出行,它就改變了某人的一生;偶然遇到的一個人,說不定會讓你遭受一生的痛苦,當然,也有可能讓你盡享終生的快樂和幸福。


    那算命的說了,你的命從你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注定,你是貧窮,是富貴,是壽終正寢,是飛來橫禍,這一切早被安排好了,你躲不了,避不開。


    這麽說,人真的活在宿命裏,一切都不可改變,真的是戲剛剛開鑼,結局就已經寫好嗎?不,不,不!我們的命由我們,絕不由天!


    一個劫,一個坎,那都隻是人生幸福盛宴之前的低穀瞬間。畢竟,不論什麽樣美麗的風景裏,都有低穀,有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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