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白而星稀,鵲眠而鴉啼。


    結束了一天勞作的農民們早已迴到家中,在黑漆漆的夜裏沒有其他娛樂活動,早早地沉入了睡眠。


    但是住在馬橋莊附近的劉老漢睡不著。他搬了個小木凳子,坐在自己家院子裏,身上披著破襖,手裏麵抓了幾片幹茶葉子,坐在那裏一片一片的放在嘴裏嚼。


    他有這個怪癖,睡不著就嚼茶葉,越嚼越睡不著。家裏麵的婆娘為了這個事情罵了他很多迴了,嫌他不好好睡覺影響幹活,但是他還是改不掉。因為真的睡不著啊,愁。


    今年年景不如往年,夏至時分雨水少了不少,地裏麵糧食打得不夠多。


    雖然糧食歉收,但是官府催繳的數字一點都沒落下。納完錢糧之後,家裏麵就剩不下什麽餘錢了,可是一家人還有冬春兩季要熬過去,怎麽辦?


    隻能節衣縮食。


    孩子的飯食不能虧,婆娘又懷上了,想吃兩口肉,也不能虧。怎麽辦?


    虧自己吧。


    嚼完這幾片茶葉,家裏麵就不再買茶喝,自己這個睡不著就吃茶的毛病,不想改也得改了。


    這時劉老漢突然看到,沿著村中小路,有一個小小的人影披著月光向著這邊的方向跑了過來,速度比村東老獵戶家的小土狗還要快。這是撞鬼了?


    劉老漢趕緊站起身來,抄起手裏麵的板凳當做武器,眯起眼仔細瞧那人影,防備著怕不是什麽怪力亂神。


    那人影卻慢了下來,停在了劉老漢院裏的籬笆前,然後用稚嫩的女娃娃聲音說,“老漢,這位老漢你沒睡呢?我這裏有好東西你要不要看一眼?”


    劉老漢壯起膽,盡力掩飾著自己聲音的顫抖說,“你這個娃娃,是人是鬼?為啥跑得那麽賊快?”


    “哎呀你這老頭會不會說話?我跑得快那是輕功!我是來賣東西的,好東西!”


    “會輕功的大俠跑到我們這小村子來幹什麽?你這小娃娃不要騙人!”


    “我真的是來賣好東西的,老頭你過來看看,精鹽!白花花的,沒有一塊疙瘩。”


    劉老漢慢慢放下心來,但是手中的板凳卻還是沒有放下,滿腹狐疑地靠近籬笆門,借著月光看到了那個小姑娘的樣子,原來是一個矮小瘦弱、衣著破爛的小乞丐,長得好像小耗子一樣,手裏麵提著一個小布袋。


    她打開布袋抖了抖,劉老漢湊近了一看,真的都是白花花的精鹽。


    小乞丐用手撚了一點放在嘴裏,然後說,“快嚐嚐!”


    劉老漢趕忙也撚了一小撮,放在嘴裏一品,兩隻眼睛在黑夜中都如同放了光一般:真的是鹽,而且沒有結塊,沒有苦味,沒有受潮,可能比那些官家賣的還要好一些!


    “一斤幾個錢?”劉老漢有些狐疑。


    私鹽販子他也不是沒見過,但真的沒有見過小乞丐賣鹽的。


    幾年前年賊匪作亂,山東、河南、河北都是重災區。有很多沒辦法靠種地活命的山東人,就從海裏曬了鹽,挑著擔子,拿著木頭做的流星錘,千裏迢迢地跑到異鄉去賣。這些山東的私鹽販子豪爽、講義氣、不怕死,方才吃得起私鹽這一口斷頭飯。但是山東人也是有名的戀家啊,若不是為了一家老小活命,又有誰願意背井離鄉,幹這種搏命的買賣?


    那個小耗子一樣的小乞丐思考了半天,伸出細細的小手指頭說,“一斤得有兩百……三百,一斤三百文!”


    “你這小丫頭片子也忒不像話了,官鹽才賣三百五十文,你就敢賣三百文,信不信我抓你去報官?”劉老漢裝作兇神惡煞的樣子。他其實已經看上這袋鹽了,想買。


    “你這老頭不講道理啊?價格還可以商量,你直接掀桌子算哪樣?不然就二百八十文,不能更低了,再低我沒錢賺了。”


    “你別欺我老漢沒見識,我不是不知道,我有個親戚就買過這私鹽,沒有高過兩百文的!”劉老漢信誓旦旦。


    “你實話告訴我,你說的這個親戚到底是不是你自己?”小耗子眼睛骨碌一轉,發現了盲點,“好你個糟老頭子壞得很,你還框我,你還不是買那私唔唔唔……”


    劉老漢一看小耗子要大聲嚷嚷,趕緊用手捂住了她的嘴,等她不叫了才放開說道,“你嚷嚷啥?我吃你一迴虧,兩百三十文,再高了我不買。”


    小耗子打掉老漢粗糙的大手,轉身就走。


    “你別走!”劉老漢咬咬牙,最後下定決心,“二百五十文一斤!再多我家也沒有餘錢買了!”


    小耗子這才轉過身,笑盈盈地晃著自己的鹽布袋走了迴來。


    劉老漢一看形勢大好,馬上跑迴屋裏,翻箱倒櫃把藏的錢取出來,拿出了七百五十文錢,當著小耗子的麵點得清清楚楚,然後給了她。


    小耗子接過銅錢,劉老漢就一把搶過鹽袋子,轉頭就往屋裏麵走,邊走還邊撂下一句,“我不認識你,我也沒從你那裏買過什麽東西。”


    這個江湖規矩還是要懂得,買賣私鹽都是要受杖刑然後充軍的。但是隻要買賣沒被人抓住現行,迴家把鹽藏起來、拿去醃漬食品,或者和官鹽摻和起來用,誰能看出來哪些鹽粒子姓官,哪些姓私?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劉老漢趕緊迴夥房,把鹽藏在了風箱下麵的一個小洞裏,然後用柴草掩上,心中大喜:今晚上這送上門的買賣,給家裏省了三百文錢!這樣的話,今年的茶葉就能……


    想到茶葉,又想到自己家那兇悍的婆娘,劉老漢站在夥房裏愣了好一會,最後還是悻悻地迴屋去睡覺了。


    茶葉還是別買了,給婆娘添一身新棉襖吧,看看能不能少挨兩個月的罵……


    臨洪河畔,一艘小船靜靜地停在那裏,隨著水波徐徐擺動。白月之光灑在水上,被水波泛成一大片亮片,交相輝映,閃閃發光。


    船裏麵的王大王分外感歎,在光汙染、水汙染和空氣汙染極度嚴重的工業化社會,這種絕美的景象是一定不可能看到的。知道這個時候,他才深刻的理解了唐人所寫的“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碎夢壓星河”到底是一個什麽景色。


    若是能伴著這種景色入眠,那些後世人常見的焦慮、緊張、神經衰弱之類的隱性疾病都能夠不藥而愈。


    但此時,這種美好的入眠,王大王是無福消受的,因為他們正在緊張的忙碌著。


    有一個人影靠近了,迷迷糊糊的狗東子突然驚醒,非常警惕地問,“誰?”


    “船家渡不渡窮人?”人影問。


    “渡,但必須自己劃船。”


    這兩句話是暗號,對上了就是自己人。這一晚上情況很好,沒有任何不識趣的陌生人過來攪局。


    人影現身,原來是豬哥。他從懷中掏出好幾串銅錢,衝著船上的王大王晃了晃說,“四貫錢在這裏!”


    一貫錢,就是一千文。豬哥的賣鹽效率,是這幫小乞丐中最高的。他依靠自己對附近地形的了解,和自己出色的口才,成為了第一天晚上就攢齊三個印章,總共賣出四十斤鹽的第一人。


    豬哥將四貫錢拋給船上的孟溯,孟溯接住嘩嘩作響的銅錢,粗略地點了點數就放進了身邊的箱中,並借著微弱的燭光在賬本上記下了一筆。


    王大王非常欣賞這位“優秀員工”,想要勸他好好休息一下,就對他說,“豬哥,你已經很厲害了。現在約莫要到卯時了,今天晚上別再忙了,迴去睡一覺吧!”


    “不到早晨海寧府城門也不開,進不去!你再給我二十斤鹽,我再去賣一迴,白天再找地方睡覺!”豬哥今晚處於極度亢奮狀態,他這輩子沒摸過這麽多錢。


    一個小乞丐,以前最有錢的一迴,手中總共有兩個銅板。而此時,有兩千多錢正安安靜靜躺在他的綁腰裏麵。


    有錢的感覺,真的是太爽了!就算此時他困得一頭栽在地上,他也要對身邊的人說:“快扶我起來,這鹽,我還能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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