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館裏的歡騰震徹夜空,所以沒人注意到大門被悄然推開,踱進了一個衣著普通的男子。他身上沒有任何能讓人迴憶起的特征,如同萬千大眾一樣,毫不起眼——而這恰恰他常年刻意練習的成果。他走到吧台前點了杯酒,自己喝起來。


    女孩抓起一杯琥珀淡啤,向圍在身邊醉態百出的觀眾們大方地致意。


    “我的好朋友們,恐怕我隻能陪到這裏了。”就連她的聲音都仿佛閃耀著光芒。


    男人們爆發出一陣吼叫以示抗議。


    “好啦好啦,我們不是玩得很開心嗎?”她輕笑著嬌嗔道。“但我今晚還有些事情沒做呢。而且,你們呀,早就該去換崗了喲。”


    她輕巧地跳上吧台,身子一踅,興致高昂地望著腳下的信眾們,仿佛凱旋歸來的女王。


    “願蛇母饒恕我們所有的罪惡!”她的臉龐綻放出今夜最為攝人心魄的笑容,指頭勾著杯子送到唇邊。仰脖一大口,隻見金黃的淡啤退潮似的消失得幹幹淨淨。


    “——尤其是那些滔天大惡。”她一邊說,一邊把酒杯重重地拍在桌上。


    她抬手抹去嘴邊的酒沫,打了個心滿意足的嗝兒,然後向眾人甩出一個飛吻。


    房間裏的人們此刻都成了她最忠誠的奴仆,自動分開站成了兩排,目送著她走向門口。


    港口主人替她推開門,殷勤備至地彎腰行禮,隻期望這位女士能最後看他一眼。但還沒等他直起腰來,她就已經消失在了街巷盡頭。


    月亮漸漸斜到了富人們的城堡背後,陰影向她伸出森然的爪牙。每走出一步,她就變得愈加沉穩堅定。她無憂無慮的偽裝已經煙消雲散,露出了她真正的模樣。


    她收起笑容,還有沉迷歡醉的外表,一雙剛才還顧盼生姿的眼睛,此刻卻冷冷地看著遠處。周遭的街巷仿佛都不存在了,她隻凝視著前方的暗夜裏湧動著的無窮多種可能。


    那個酒館裏其貌不揚的男人追了出來。他的腳步弱不可聞,卻迅捷得令人緊張。


    他放緩速度,控製著自己的心跳,亦步亦趨地跟在離她身後幾尺遠的距離。


    “事情都順利嗎,雷文?”她問。


    他感到很挫敗。這麽些年來,他從沒有成功地嚇到她。


    “是,船長。”


    “你沒被發現吧?”


    “沒。”他瞬間有些生氣,但馬上就又壓了下去。“港口沒有人在值守。那艘船也基本空了。”


    “那個男孩呢?”


    “他演得還不錯。”


    “好。迴塞壬號吧。”


    雷文微微點頭,轉身融進了夜色。


    夜幕四合,她繼續向前走去。


    所有的齒輪都已經開始轉動,隻等演員全部就位,好戲馬上開場。


    格雷福斯的吼聲連同橋欄一起飛快地遠去。


    撲麵而來的是一根橋欄下吊著的麻繩——墜橋身亡?無底深淵?我其實從來就沒考慮過。


    狂風灌進我的眼睛,所有的景物都變得一片模糊。


    下落。


    繼續下落。


    手心突然一熱!我下意識地扣緊拳頭。


    我差點兒高興得大叫起來。同時手掌一陣劇痛,就像直接握住了一塊烙鐵。我跟一塊破布似的,在風中打著轉兒一直下滑。最後,我竭盡全力摳住了繩子末端的係環,身體才穩定下來。


    我掛在晃悠悠的繩子上,心有餘悸,破口大罵。


    聽人說,這個高度跳到水麵上死不了,但我寧願往離我五十英尺的裝貨平台上跳一把碰碰運氣——就算摔成一灘魚子醬,也比淹死了被人撈上來好看。在我和平台之間,橫亙著兩條粗重的鋼纜,一去一迴,連接著屠宰碼頭和比爾吉沃特城裏。無比嘈雜的重型絞車驅動著鋼纜,將處理好的海產用吊籃運到市場裏去。


    一個吊籃正朝著我的方向晃蕩過來,鏽跡斑斑,大小跟一間木屋差不多。頂端的滑輪咬在鋼纜上,像是一個粗笨的琴槌敲著巨獸的琴弦,發出低沉的號哭。


    就是這個。一絲微笑爬上我的嘴角,但隻停留了不到一秒鍾。因為我看到吊籃裏的東西了——整整一大桶,咕嘟冒泡的魚下水。


    我這對靴子可算是價值連城,花了我好幾個月的收入。柔如薄紗,韌如精鋼,用的是來自深淵之下的海龍皮。全世界隻有三對。


    去死吧。


    我算好時機,跳進了臭烘烘的大魚簍。冰冷的黏液一下子透過縫隙滲進來,我的靴子……算了,至少帽子還是幹淨的。


    突然,那把破槍響了。


    頭頂的鋼纜應聲而斷。


    吊籃爆出一陣極為刺耳的嘎吱聲,順著纜繩急速滑落。在吊籃著地前的一瞬間,我被勁風扔了出去,然後重重地砸在地上。


    地麵震了一下,吊籃裏的東西不由分說地全倒下來。魚膽、魚脾髒、魚腸……鋪天蓋地。


    我掙紮著想站起來繼續逃跑。水麵上的小艇們正在趕過來,越來越近了。


    眼前陣陣發黑,我拖著半邊身體,朝岸邊係著的一條小船拚命挪過去。還沒爬到一半,船篷就被鉛彈開了個天窗,整艘船沉得無影無蹤。


    我筋疲力盡地跪倒在地。渾身的惡臭憋得我自己喘不上氣來。


    格雷福斯就站在我麵前,看著我狼狽的樣子。不知道他是怎麽下來的——也是,他要是還站在橋上,那才見了鬼呢。


    “好像不太帥啊。”他上下打量著我,譏笑道。


    我撐著一條腿試圖站起來:“你到底,長不長記性?每次,我想著,怎麽幫你,你總——”


    他往我麵前的地上開了一槍。濺起的碎石打在我的小腿骨上,似乎還嵌進去幾粒。


    “你能不能聽我——”


    “喔哦,我早就聽夠了,”他咬牙切齒地打斷我,“咱們倆這輩子最大的一單活兒,你話都沒留一句,一轉身就沒影兒了。”


    “話都沒留?我不是跟你說——”


    又是一槍。砂礫劈頭蓋臉地撲過來,但我已經無所謂了。


    “我盡力想把我們兩個人都弄出去。隻有我看出來那件差事要黃。但你根本不聽我勸。從來就沒聽過。”我下意識地攥了一張牌在手裏。


    “我當時說,你隻要掩護一下,我們就能全身而退,還能大賺一筆。但你跑了!”他一邊說著,一邊向我走來。我的老搭檔在常年仇恨的折磨下,成了一個瘋子。


    我沒再說什麽。他的眼睛裏有些東西徹底消散了。


    他的身後有道光,一閃而過——是一杆燧發槍。普朗克最積極的手下已經趕到了。


    我想也沒想,手腕一翻,就把牌甩了過去。


    紙牌徑直飛向格雷福斯。


    他扣下了扳機。


    那個家夥被我震得昏死過去,原本瞄準格雷福斯的手槍也飛出去老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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