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邊走,一邊伸出手指掃過五顏六色的樹葉,細細品味著指尖殘留的餘韻,騰起的微塵在月光下閃閃發光。她停在一朵格外美麗的花朵前,紅彤彤的花瓣如火焰般明亮,讓她忘記唿吸。


    無論是用恕瑞瑪朱砂還是皮爾特沃夫赭石,她從未調出過如此有光澤的紅色。即使是貴到傾家蕩產的艾歐尼亞朱紅也相形見絀。她用力咬著自己的下嘴唇,猶豫不決,最後她伸出手,從最近的一朵花上摘下了幾片花瓣。花朵其餘的花瓣立刻向內卷曲,然後花莖扭向了另一邊,似乎是在害怕。瑪烏拉感到一陣無地自容的罪惡,看向大宅子的方向,確認自己有沒有被看到,但窗戶依然全都緊閉著,沒有透出燈光。


    正門是開著的,她在門檻前暫時停住。信中指示她直接進入,但現在瑪烏拉真正站到這裏,卻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抵觸感。這是不是某種陷阱,在引誘她走向某種不可言說的命運?如果真是這樣,那這個陷阱可真是過分奢華了。這個想法簡直可笑,瑪烏拉斥責自己的膽小,居然叫恐懼阻擋自己前往可能是此生最重大的機遇。


    她深吸一口氣,跨過門檻,進入了大宅。


    拱形的前廳由黑色厚重的木架支撐,木架之間的牆壁上裝飾著的壁畫已經褪色,上麵描繪著帝國早期的血腥時代。瑪烏拉的左右兩側,長長的走廊牆上掛滿了畫,但陰影的垂簾將畫作遮住,看不出上麵究竟畫的是什麽人或什麽物。一條彎曲的樓梯高高攀向中間層和一道寬大的拱門,但再往遠就什麽都看不清了。空蕩蕩的前廳裏隻有一個看上去像是畫架的物件,上麵可能架好了畫板和畫布,但被一塊布遮得嚴嚴實實。瑪烏拉小心翼翼地接近被遮住的畫板,心想這裏會不會就是他要作畫的地方。


    這可不是她所希望的。這裏的光線並不適合畫肖像。有月光澆在魚骨紋地板上的地方,光線足夠亮,但其他地方則是完全的黑暗,似乎就連月光也不願意接近那些角落。


    “你好?”她的聲音迴蕩在前廳中。“我收到一封信……”


    瑪烏拉的聲音飄去又飄迴,她四下尋找其他人的蹤跡,但她發現在這深更半夜的陌生大宅中隻有她獨自一人。


    “你好?”她又開口說道。“有人嗎?”


    “我在這,”一個聲音說道。


    瑪烏拉跳了起來。這個聲音中透出教養、風度、以及陳年的醇香。聲音似乎是從上方傳來的,同時又像是在她耳邊沒有氣息的低語。她原地左顧右盼,尋找說話的人。


    隻有她自己。


    “您是弗拉基米爾嗎?”她問道。


    “是我,沒錯,”他迴答道。他的聲音中承載著一種深沉的憂傷,似乎這個名字本身就是一種折磨。“你是那位畫家。”


    “是的,是我。我是畫家,”她說完又馬上補充道,“我的名字是瑪烏拉?貝岑尼婭。我是畫家。”


    她咒罵自己的笨拙,然後突然意識到他剛才最後一句話並不是在提問。


    “很好。我已經等你很久了。”


    “噢,十分抱歉,先生。信上寫我要等到港口的鍾聲響過以後再出發。”


    “的確是那麽寫的,而且你到達的時間不早也不晚,”弗拉基米爾說,這一次瑪烏拉覺得她在黑影中看到了一絲更加深邃的黑色。“要怪我自己,因為我拖延了這麽久才找到你這樣的人。虛榮讓我們變得愚蠢,不是嗎?”


    “是虛榮?”瑪烏拉問道,她知道富有的主顧都喜歡奉承話。“亦或隻是在等待正確的時間來捕捉您真實的尊榮?”


    上方傳來一陣笑聲。瑪烏拉無法判斷他是由衷地愉悅,還是在嘲笑她。


    “每次都是不同的方式說著相同的話,”弗拉基米爾說。“但說實話,這就像是不定期的節日。對了,你喜歡我的花園嗎?”


    瑪烏拉感覺這個問題裏帶著陷阱,猶豫了一下才給出迴答。


    “喜歡,”她說。“我沒想到從諾克薩斯的土地裏還能長出那麽美的東西。”


    “的確長不出,”弗拉基米爾的聲音裏有一種扭曲的愉悅。“這麽貧瘠的土地隻能長出最頑強的品種,它們能傳播到很遠很廣的地方,擠垮其它所有草木。但它們沒一個能被稱為美。你殺死的那朵紅花,它是一株夜之花。”


    瑪烏拉感到口幹舌燥,但弗拉基米爾似乎並不在意她那時的舉動。


    “夜之花曾經是東邊一座島上的本土植物,那是一個福光普照的聖地,充滿了珍稀的美好和啟迪。”他說。“我在那生活過一陣子,直到它被破壞,正如所有凡間事物最終都免不了被破壞。島上有一個喜怒無常的自然之靈打理著一片苗圃,我從那裏拿了一些種子帶迴了瓦洛蘭,在這裏我可以用血與淚的交融誘使它們生根發芽。”


    “您指的是血、汗與淚的交融吧?”


    “孩子,汗水在栽培花卉的時候能有何用?”


    瑪烏拉沒有迴答,但他說話時如音樂般的韻律非常誘人。她能聽上一整夜。瑪烏拉甩開了弗拉基米爾迷離聲音帶來的天鵝絨質感,向那具蓋著布的畫架點了下頭。


    “我是要在那裏作畫嗎?”她問。


    “不,”弗拉基米爾說。“那隻不過是我的第一次。”


    “您的第一次什麽?”


    “我的第一次生命,”話音未落,她掀起了遮布。


    這幅畫已經舊得褪色了,光照漂白了色彩,時間磨平了筆觸。不過畫中的力量依然強健——一個年富力強的青年男子,穿著古老樣式的青銅板甲,肩上飄揚的旗幟中畫著一把兇狠彎曲的鐮刀。大多數細節都已經丟失了,但他那一雙藍眼睛依然炯炯有神。這張臉格外英俊、端正、而且稍稍傾斜的角度讓她目不轉睛。


    瑪烏拉靠近了一些,看到男子身後有一支軍隊,那是一群魁梧高大的戰士,那樣龐大的身軀不可能是人類,而野獸般的外形甚至不可能真實存在。他們的輪廓和特征都已經年久褪色、模糊不清,瑪烏拉暗自感謝這小小的仁慈。


    “這是您嗎?”她問道,並期待他顯露真身,當麵講解這幅肖像。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弗拉基米爾的聲音讓瑪烏拉覺得有冰霜混入其中。“我曾是一個王國的多餘的繼承人,而那個王國早已消失在眾神之間兵戎相見的戰爭中。他們的紛爭殃及全世界,而凡人隻不過是廉價的兵卒,所以有一天輪到我的父王向一位人間神明臣服,於是我就作為皇族的人質被交了出去。按理來說,我父王的忠誠是以我性命安危相脅迫的。如果他背信棄義、另投他主,那麽我就會被殺掉。但我父王的承諾從來都是言而無信的。他根本不在乎我,所以一年之內他就打破了誓言。”


    弗拉基米爾所講的故事離奇而又夢幻,讓瑪烏拉想起他們在畫室的天台上互相講故事時,康拉德講的恕瑞瑪恐怖神話。隻不過他的故事都是一些戴著麵紗的道德說教,而這個故事……這個故事背後有著真相的份量,而且沒有受到任何感情色彩的汙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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