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城牆和大門類似,維考拉內城的景象也隻是之前榮光逝去後殘留的陰影而已。阿茲爾的母親就出生在這裏,年輕的皇帝也曾慷慨地將恩典賜予此地的人民。層層而上的花園裏栽滿了帝國各處運來的鮮花,環繞著斑斕的色彩和美妙的香氣。成群的高塔綴以白銀和玉石,清涼的水從大神廟中潺潺流出,沿著高架渠日夜奔流。人們無不天真地相信,這裏的福祉永不會終結。


    過去的一千年將這座城市剝蝕得皮肉皆銷,隻剩下石頭所建的骨骼,而當年的榮華之盛大半已褪為廢墟。這些廢墟是在過去的幾百年裏由那些依然懷戀故土的人們所建起來的,他們執拗地相信故園的未來存在於對過往的複興中。內瑟斯跟隨著逐漸壯大的人群,眼中所看到的無外乎都是那段被遺忘的曆史的惡劣模仿而已。


    能工巧匠們所設計的建築一看就知道是恕瑞瑪身前榮光的騙人仿品。城牆曾因其裁切方正的花崗岩而聞名於世,但現在卻是木材和粗魯劈成的石塊組成的。城市原本的輪廓還在,但內瑟斯隻覺得自己仿佛行進在噩夢之中,新的材料和古怪的形式肆意改造著曾經熟悉的周遭,所有事物的原貌都被刻意地進行了曲解,似乎設計的目的就是為了讓人坐立不安。


    他聽到周圍有人咕噥著什麽,間或會隱約傳來他的名字,但他充耳不聞,一路前行,拐過一個彎,最終踏進了城中心的廣場。當他看到維考拉的居民們在重振的城市中心所建起的東西時,他的爪子忍不住攥緊了。


    那是一座太陽神廟,由鑿子敲出的砂岩和裸礁石壘成。出自人手,而止於人境。相比曾經恕瑞瑪帝國心髒位置的龐然神殿,這座神廟隻能算得上是孩童的玩具。大神廟曾經是整個瓦洛蘭大陸都又羨又嫉的存在,遠方的諸王們不遠萬裏前來隻為一睹它的風采。而後人所謂的銘記,就是眼下這堆不知廉恥的石塊?


    黝黑的外牆閃爍著玄武岩似的光芒,但是內瑟斯可以透過粗糙拚接的牆板看到裏麵大小不一的榫節。一麵太陽圓盤懸在神廟頂部,就算從遠處看過去內瑟斯也能發現那上麵沒有半點黃金,隻是青銅和紫銅的熟鍛合金而已。此外,當年內瑟斯化為飛升之形時所仰拜的太陽圓盤是懸浮空中的,但是這個銅盤子是被幾條麻繩吊起來的,掛在兩旁幾根不對稱的柱子上。


    內瑟斯想要大發雷霆。他和無數的戰士為了帝國浴血奮戰,但今天的子民們卻隻會用這等醜陋的方式來紀念故國。他想晃醒他們,告訴他們先祖們用拚死的血戰才換來了帝國莊嚴的曆史。但他們一無所知,雙眼渾濁,無從了解他所知的過去,而他也沒法讓他們理解。


    一名身著羽毛長袍的聖職者站在圓盤前,雙手高舉著祈禱的姿勢,而他的聲音淹沒在城市的噪音裏。


    這會是他要找的人嗎?


    他堅定地邁著大步,穿過廣場走向神廟,這才看到四個角落的台階也是參差不齊的石塊。兩名武士穿著銅片連成的合身盔甲,頭頂著覆有羽毛的獸形盔,把守著階梯。他們轉頭過來看著他。內瑟斯認出了他們的頭盔分別代表著什麽,腳步不由得猶豫了一下。兩頂頭盔上的獸首都有著突出的口鼻,一個是鱷魚長吻的粗劣擬態,另一個的帽簷塑的是一頭咆哮的胡狼。


    看到他靠近,兩人長矛一橫,攔在他麵前。但當他除掉長袍並站直身體的時候,武士們驚住了。內瑟斯在凡人的世界裏徘徊了太久,一直帶著羞愧弓著身子,想要隱瞞自己的高名。他在漫長而又蕭瑟的自我放逐中默默償還自己的罪過。但是,隱姓埋名的日子已經結束了。內瑟斯再也不想把自己的麵容藏在暗處了。


    聳立在守衛麵前的內瑟斯,就是神力與魔法的本尊。當英雄們仍在凡人之中行走的年代,他作為飛升者便早已存在。他的肉身被太陽圓盤的魔力升華再造,枯萎瀕死的血肉變成了黑曜石身體的胡狼頭半神。他的胸前和肩膀上罩著曆盡滄桑的滾金盔甲,係著帶有恕瑞瑪紋章的還願束帶。他伸手扯掉了“手杖”上裹著的布條,露出的是一把長柄的戰斧。斧頭的刀鋒閃著興奮的光芒,中心鑲嵌的海藍色寶石痛飲著陽光。


    “讓開。”


    守衛膽怯地縮了一下腦袋,但腳下沒動。內瑟斯歎了口氣,揮起斧頭,在身前來迴劃了一個半弧。斧柄末端向上一挑,擊中其中一個武士把他甩出三十碼遠。然後借勢往下一敲,另一個武士就趴進了土裏。內瑟斯拋下痛苦呻吟的武士,伸出帶爪的腳掌踏上了台階的第一層。


    他朝著頂端爬去,高處的陽光正灑在劣質的金屬圓盤上。爬到半路,他的目光越過維考拉破碎的城牆向外望去,隻見三麵都是貧瘠的沙丘連綿直到天際盡頭。而在城市的東側,土地隆起結成了大片邦硬的矮小山麓,其上長滿了耐旱的沙漠棕櫚和巴那瓦爾樹的硬枝,它們的根係有數百米長,深深地探進沙地中吮吸著水源。


    空曠的沙漠正是恕瑞瑪眼下的光景,內瑟斯感到一陣憂傷。他迴想起生命之母滋養大地的時候,無數生命曾是多麽繁盛地開放。也許阿茲爾能讓恕瑞瑪重獲新生,但萬一不行,找到身懷血統的人就尤為關鍵了。


    更多的守衛開始往神廟高處趕來,嘴裏嚷著的話語也繼承自古恕瑞瑪,但毫無半點原來的優雅和精巧。


    內瑟斯感到了痛苦和恐懼。這種感覺,在他為了自己的飛升儀式而攀上舊時的大神廟時,也曾體會過。消瘦的病症讓他無法自己攀爬,所以他的弟弟一直背負著他。當他們終於登上頂層時,太陽也將將到達天頂的位置。他的生命正在不斷地流失,如同破碎沙漏裏的流沙。他懇求雷克頓放下自己,讓他獨自麵對烈日。但雷克頓隻是搖了搖頭,輕輕說出了他們以凡人之身所能記得的最後一句話。


    “我會和你一道,直到終結。”


    隨後,太陽圓盤便讓他們都點化為了飛升者。


    就算是現在,這句話仍能輕易地切進他的心口,比任何利刃都更傷人。還是凡人的時候,雷克頓就顯得變化無常,他有時暴躁又殘忍,但也懷有同等的優雅與勇氣。飛升的能量賜予了他無上的神力,而到頭來,在帝皇的陵寢中和背叛的巫靈搏鬥的也正是雷克頓。他犧牲了自己,拯救了恕瑞瑪。


    拯救恕瑞瑪……?


    在那一天,他們所做的,真的有一件事拯救了恕瑞瑪嗎?阿茲爾死了,被他童年的好友所謀害,飛升儀式中斷後所迸發的失控魔力也將城市一舉摧毀,殮入了漫漫黃沙。他把陵墓的大門封死,將雷克頓和澤拉斯留在了裏麵。從那之後,每一天他都會重新在腦海裏經曆封門的那一刻。雖然心中清楚,除此之外別無選擇,但負罪感仍然不可阻抗地湧上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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