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莉埡幾乎要忘記了,自己是多麽地思念著恕瑞瑪那爐膛般的熱烈。成百上千的人聚在一起,聯袂成雲,揮汗成雨,語速極快地高聲談笑、討價還價、賭咒發誓等等等等。外鄉人看到此景總會以為他們一直在爭吵。


    她從未在旅途經過的任何一處見識過同樣炙熱奔放的風土人情。艾歐尼亞宛如仙境,弗雷爾卓德的凍原也是獨一無二的壯麗,但當她踏上了卑爾居恩的埠頭,恕瑞瑪熾烈的陽光就把這些記憶一下子都蒸烤殆盡了。


    她感應著這塊土地深處的岩床,所感覺到的戰栗讓她想起了巴巴揚泡的香料茶。她沿著石階走上碼頭,臉上的微笑快要咧到了耳根。就算頭頂經過了一塊諾克斯托拉的黑石,也沒能影響她的心情。


    塔莉埡並沒有在卑爾居恩停留多久。港口停著的幾艘諾克薩斯戰艦讓她想起了不好的迴憶,搞得她很緊張。她在城裏買了一些旅行的補給,偶然聽到了市井間的一些流言。商隊從沙漠深處帶迴來的消息要麽彼此矛盾,要麽神乎其神。比如黃沙化成的武士、晴天裏的雷暴、憑空出現無人記得的水源等等。


    一支全副武裝的商隊願意帶塔莉埡一程。他們做的是奈瑞瑪桀絲綢的生意,此行的打算是南下去往肯內瑟。臭名昭著的肯內瑟位於大塞沙漠的北端,讓塔莉埡在馬車裏顛得七葷八素,終於在抵達雜貨市場之後才能雙腳沾地。商隊的老大是一個瘦成麻杆的女人,名叫夏瑪拉,一雙眼睛像是磨亮的黑大理石。她建議塔莉埡別再往南去了,但是塔莉埡告訴夏瑪拉,她的家人需要自己,而且他們對於即將到來的威脅毫不知情。


    從肯內瑟出發,她沿著蜿蜒的河道繼續往南邊走。人們把這條大河稱作生命之母,大河的源頭據說就發自古時恕瑞瑪帝國的都城。塔莉埡孤身一人,反而給她不少方便。岩石就像她的駿馬,乖乖地讓她騎在頭上。下方的岩層不斷地翻出地表,接連推著塔莉埡朝著南方的維考拉前進。傳聞那座城市早已大半掩埋在了大塞沙漠溢流而出的黃沙中。


    夏瑪拉覺得,現在的維考拉最多就是個荒廢舊城上建起的部落營地,給過路的旅行者和旅法師們歇腳的地方而已。但就算是在幾公裏之外,塔莉埡也看得出夏瑪拉被流言誤導了:維考拉已經重生。


    除了她碰到的那個快死的女人。


    城中的市集淹沒在色彩與喧鬧中,空氣彌漫著濃烈的氣味,緊鄰彼此的拱形帆布遮陽蓬幾乎蓋住了整條街道,激烈的討價還價聲,夾雜著香料和烤肉的刺鼻味道,隨處可聞。塔莉埡全然不顧商販們的自賣自誇,和替家中老幼生計著想所做的懇求,她在人群裏艱難地擠出一條路。有人還一手抓住她的袍子把她往一個攤位上扯,賣的全是遭人厭惡的沙漠裏常見的害獸,所以她掙開拉扯躲遠了。


    通往破敗城牆的寬闊街道上擠著好幾百號人。智者模樣的幹癟老人們坐在門廊底下抽著煙鬥,芳香的煙氣像霧一樣蒸騰著。她看到了許多不同部落的標記,能認出來的有巴貝、紮加亞和葉申耶,除此之外的十幾個她從來沒見過。在她離開恕瑞瑪的時候,猶記得他們還是誓死的仇敵,如今卻像戰場上的同袍一般,和平地坐在一起。


    “我走之後,好多都變了呀。”她低聲自語道。


    她已經找齊了自己想要的東西,現在該迴到城市東邊的那片廢墟去了。如果沒有必要,她不想在這裏逗留太長時間。但她又承諾了要照看那個受傷的女人,她母親總是告誡她一定要信守諾言,因為織母嫌惡食言的人。


    她肩上粗製的挎包裏塞滿了食物,包括熏肉、燕麥、麵包和奶酪,外加兩皮袋水。分量遠遠超過她的需要,但這不是給她一個人的。袍子上繡的金線已經所剩無幾,但她知道自己離家已經不遠了。雖然完全沒有證明,但她清楚地感覺到,腳下的每一步都在靠近父母親溫暖的懷抱。所以她也用不著金子,在那頂帳篷裏有她想要的一切。


    塔莉埡沉浸在幸福的憧憬中,完全沒注意到前麵的大個子,一頭撞到了他身上,自己卻被彈飛出去平躺在地上。


    對方紋絲不動,她感覺就像是撞上了一座山崖。市集裏的人們看起來倒已經習以為常,人潮像溪水流過礁石一樣繞著他來來往往。他從頭到腳都裹在破布一樣的長袍裏,但仍然掩飾不了他高壯的身材。他緊握著一根長長的裹布手杖,寬大的頂端也包著破布條。她發現他的雙腿彎成一個奇怪的角度,似乎行動不太方便。


    “對不起,我剛才沒看見你。”她仰著頭說。


    他低頭看她,臉龐藏在伸長的頭巾投下的陰影裏,卻沒有說話。他伸出手,手指纏裹著麻風病人一樣的繃帶。塔莉埡隻稍稍遲疑片刻,便握住了他的手。


    他毫不費力地就把她舉了起來。她看見他滿是撲塵的袍子下,有一縷金色的光芒微微閃動著。他放下她,一雙手又籠進了袖子裏。


    “謝謝你。”塔莉埡說。


    “小人兒,你得好好看路。”他的口音很重,嗡嗡作響,就像是從他心底一口悲傷的深井中傳出的一樣。“恕瑞瑪現在是個危險的地方。”


    他看著女孩穿過集市跑遠了,於是轉身朝著維考拉的龜裂城牆走去。巨大的城堞隻剛好與他身高齊平,高處的部分則由烈日曬幹的土磚砌成。維考拉人肯定覺得歎為觀止,但在他眼裏,這都隻不過是拙劣的仿造而已。


    他大步走過一道拱門,一邊端詳著頭頂生堆硬砌的方石。路邊有個賣水的小販,他正在用一個帶有轉輪的銅製裝置往綠色的玻璃瓶裏灌進混著泥沙的水。看到他經過,小販抬起了頭。


    “要水嗎?新鮮的,從生命之——”小販看清了麵前鐵塔一樣的身形,半截話卡在了喉嚨裏。


    他知道自己不該停下來的。占星塔牆上潦草的血字指示他來到這裏,而那個巫師也會被吸引過來。他感應到某個飛升血統的擁有者已經在維考拉現身了。早在帝國還未變成廢墟,而是疆域跨越整個大陸的時候,這份血統便已經存在許久了,這是古恕瑞瑪最珍貴也最強大的血統。所以重中之重,是趕在敵人之前找到那個人。飛升之血可以將阿茲爾從虛無中帶迴現世,也可以在邪惡的用意下將重生的恕瑞瑪毀於一旦。


    是的,他不該停步——但他還是站住了。


    “你的攤子擺在了一群久遠的鬼魂中間。”他說。


    “鬼魂?”小販的聲音裏滲出恐懼。


    “這道拱橋,”他舉起手杖戳了戳頭頂的石磚。行人在橋上走過,塵土像細密的輕紗一樣從裂縫中灑落。“是失落了的艾卡西亞所放逐的匠人們建造的。每塊石頭的切割和壘砌都無比精準,搭建的時候連一滴灰漿也不需要。”


    “這……我不知道。”


    “你們凡人早已忘記了過去,還把理應銘記之事冠以傳聞之名。”在沙漠深處無數個世紀的苦澀徘徊,漸漸變成了暴烈的慍怒。“我建起大圖書館,難道不就是為了防止記憶的敗落嗎?”


    “請您原諒,大人。”小販背貼著石牆說,“您所說的都是古時候的神話了。”


    “那是對你而言。我初來的時候,城牆剛剛興起,兩百尺的精磨大理石,嶄新的石塊裏嵌著金線。我的兄弟和我帶著一萬名金甲士兵,手執利矛凱旋而歸。我們在城中居民的歡唿聲中走過的就是這道拱門。”


    他忍不住哼了一聲,然後才繼續道:“一年之後,一切蕩然無存。那是所有的終結。又或許是所有的起點。我已經厭世許久,再也無法分清。”


    小販一臉蒼白,眯起眼睛想要看穿他頭巾下的陰影。他突然兩眼圓睜。


    “你是迷失的沙漠之子!你是……內瑟斯。”


    “是我。”他轉身離開,走進了城門。“但還有一個人,比我迷失得更嚴重。”


    內瑟斯跟著人群穿過城市朝著中心的神廟走去,盡量無視人們的眼光。他的身材本來就很引人注目,而且現在那個賣水的小販肯定已經把他的身份傳得人盡皆知了。恕瑞瑪本來就埋藏著許多秘密,但沒有一個會永遠地沉眠地下。等他抵達城中心的時候,如果竟然有人不知道他是誰的話,那才是真是怪事。沒錯,停下來教訓小販確實非常愚蠢,但他對於曆史的無知深深地激怒了內瑟斯的學者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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