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人,保財?


    曾梧拋出的選擇題很簡單,選擇卻千難萬難。


    僧人們不聾不啞,大秦境內包括鳳州秦州等地的僧人都十分的安份老實,說明大秦在管理上自有一套,但沒聽說哪家寺院有納過稅,服過役。


    這是京兆與鳳翔兩府之地寺院太多了,嚴重損害了當政的利益,這才會出了這麽一損招,一體納稅服役,這讓釋門同道情何以堪。


    不行,堅決不行,哪怕絕食靜坐,也要阻止此政策的實施。


    當然,不用絕食靜坐,也是可以達到的,那就是減寺減員,減到一定程度,朝廷必然不會再來為難。


    可是,減寺減員這樣的話,誰要開了口,迴去就等著被亂棍打死吧。


    就在大部分僧人不約而同的樹起堅定信念,準備反對抗議時,曾梧揮揮手,示意唐詩退下,輕咳一聲道:


    “諸位大和尚,朝廷擬出台這樣的政策,也是迫不得已呐。諸位想想,天下田地山林,就那麽多,而天下丁口數量卻會越來越多,你們占多了,老百姓吃什麽?


    以兩府為例,你們寺田就占去了二萬多畝,這還不包括山林旱地。


    二萬畝田地,能出產多少糧食,能養活多少百姓,這帳,你們算過沒有?


    而且,可以肯定的說,這裏麵,最少有半數以上,是假投獻,而不是真供奉。情況是不是這樣,你們自己最清楚,這是與國爭利,與民謀私,性質最為惡劣。


    當然,不能一棍子打死,如淨業寺,好象往前追溯百年,也沒有這類事情的發生,當為釋門楷模。


    如今朝廷出台一體納稅政策,一來可以避免假投獻這樣的惡劣事發生,還釋門以清淨。


    二來,也是詮釋眾生平等之理念,農人,匠人,軍人,僧人,眾生平等。


    陛下對你們釋門的眾生平等的理念非常推崇,並以此為施政準繩,所以出台的這賦稅政策,不止針對釋門,道門也是一樣,同樣的士卿也一樣,就連某這當朝右相,家中田產,也要交稅……”


    呯然一聲響,卻是有位老僧坐不住了,起身時帶動了桌子,茶杯落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什麽罪名都可以扛,但這個黑鍋要是砸下來,天下士卿官員都將恨之入骨,僧人將成為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再無出頭之日。


    “貧僧忝為香積寺主持,近三十年來,寺中未擴一寸之土,門內僧眾,反比十年前少了九位……”


    他一開口,其它人頓時明白他想幹什麽,如今禪宗大盛,你香積寺豈有不衰敗之理,當下有人大聲疾喝:“惟則師兄,注意言詞。”


    惟則白眉一揚,想說什麽終是沒有把話說出來,合什向曾梧告了個罪,黯然坐下。


    他是一時情急,想著脫離是非圈,但被其他人一止,也就明白了,真要求情告饒,也不能在這會上說。


    曾梧對他迴以微笑鼓勵,表示他的意思明白了,這讓惟則的心情又舒緩了過來。


    對呀,都是禪宗惹的禍,關我淨土宗何事。


    且說釋門也並非鐵板一塊,僅宗派就分出了禪宗、天台宗、華嚴宗、密宗、法相宗、律宗、三論宗、淨土宗等八大宗,其中五大宗派的祖庭都在長安。


    淨土宗的祖庭便是香積寺,而淨業寺,則是律宗的祖庭,華嚴宗就在華嚴寺,法相宗的祖庭就是本次東道主大慈恩寺,三論宗在草堂寺。


    大乘佛教八大宗,長安一口氣出了五個,但都抵不過一個禪宗。


    禪宗因何牛叉?


    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直指人心,見性成佛。


    不象其它宗派,需要苦修,漸進,甚至有嚴苛的律法來約束,所以禪宗受到了絕大部分僧人的喜愛。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不識字的六祖慧能,開啟了禪宗最輝煌的時代,自南向北,先打敗自己的師兄神秀一脈,再打敗其它各宗,時至今日,禪宗之盛,天下無對。


    因為講究頓悟成佛,後來許多人把這經就唱歪了,甚至有扮啞巴扮成得道高僧的,最後事情敗落後,成為釋林笑柄。


    惟則為何急著跳出來,因為淨土宗以念佛三昧為無上深妙的禪門,最是不恥禪僧的空腹高心,如今卻因為禪宗的胡作非為,自己卻要為其背黑鍋,如何不急。


    有他一樣心態的,還有好幾人,滿臉都是欲言又止的便秘表情,這次釋門代表大會,不僅大乘佛教的有,小乘佛教的也有,各門各派,都有代表人物,不過也隻占了十三個位置,其它的二十三個位置,都被禪宗的人給占了。


    禪宗人多勢眾,不好得罪,可朝廷手持勁弩鋼刀,更不好得罪,這坐著,就如坐針氈了。


    實際上,不論何宗,能來參會的,其實都想保財,而不是保人。


    自己本寺香火鼎盛多好,其它寺院雖說都是釋門同道,但說白了就是競爭者,不僅是香火錢上的競爭,畢竟與會者還是有不少真正得道高僧的,這些高僧雖然不關心俗物,但他們關心教義之爭,宗派之別。


    誰不想自己寺院香火鼎盛,誰不想自己門下弟子三千?


    可這樣的話哪敢說,所以,明知局麵已陷進爛泥裏,卻不得不含糊著說話,一麵硬撐著,一麵求饒著,最好是朝廷什麽政策也不要出台。


    而且,眾人都看著呢,當啞巴都不行。


    場麵,漸漸的就亂了,聲音也漸漸的高了起來,一個個得道高僧起身講話,隻是不管他們講什麽,唐詩都一概不聽,因為陛下有交待,這天底下最會打機鋒的,就是禪僧,別跟著饒,隻管讓他們講,不聽就贏了。


    他要注意觀察的是眾僧的反應,心中連唿暢快,心想陛下之見識就是高妙,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還給扣上一個大黑鍋,看你們有什麽能耐來背。


    沸沸揚揚,昏吵一上午。


    唐詩差點要睡著,好在曾梧的好性子終於給磨火了,冷聲道:“大和尚們,你們的意思,本相聽明白了,田地要多占,賦稅不能交,勞役不出差,是不是?”


    眾僧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剛才沒問話時個個神情激昂,眼下真問話了,卻是沒人敢應答了。


    “是不是,是不是?”


    曾梧連問兩聲,還是無人應答,眾僧一個個神情又木然了起來,曾梧笑了笑,緩緩起身,卻突然重重一擂桌子,怒斥道:“看著道貌岸然,卻是沒有半點擔當,就你們修佛,修個屁。


    本相不信佛,都知道佛家有三毒,貪、嗔、癡,你們個個都起了貪念,還敢以大和尚自居?


    知道你們為何又沒聲音了,因為你們很清楚,這是無理取鬧,這是為己爭利,書記員……”


    “有。”


    “每一位發言都記下來了吧,交給唐參軍,都印刷出刊,讓天下人來評一評,看一看,都說公道自在人心,本相也省得當惡人。”


    唐詩強忍笑意應諾。


    大慈恩寺的方丈承昭禪師頓時急了,他這大慈恩寺底蘊足,什麽都無所謂,但若是把此間爭吵之話語傳揚出去,不僅釋門要出大醜,他這張老臉也要丟盡,當下一把拉作意要離去的唐詩衣袖,一麵委屈的對曾梧道:


    “曾相公,煩請再給我們半日時間,再做答複如何?”


    曾梧稍做沉吟,歎氣道:“也罷,就再給半日時間,明天,必須要有答複。”


    “多謝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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