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過花園,越過庭院,度過兩府之間的小門,一路奔往侯府外院西邊的校場。


    崔寧蹲在地上看士兵操練,嘴裏銜了株狗尾草,似有所感,抬頭朝她看來。


    灌木叢邊,少女身穿鵝黃春衫,腰上掛著蔥綠絲絛,下墜環佩,似春日湖旁的一株嫩柳,纖細柔美,和風而擺,一顰一笑皆是動人風情。


    崔寧緩緩站起身來,口中隨意咬著的狗尾草落了下去。


    安瀟瀟站在那兒凝視著他,勾起唇角扯開一抹笑。隻是這笑還未及蕩漾開,就見眼底泛了紅,落下一滴晶瑩的珠淚。


    那珠子似斷了線,一顆顆不絕地墜下去。崔寧心中一緊,眉頭緊蹙起來,緩步朝她走去。


    安瀟瀟迴過頭,用袖子擦了把眼睛,閃身避迴了月洞門後。


    崔寧跟上來,滿布青苔蔓藤的牆邊,他關切地凝視著她,沉沉問道「發生了什麽事?適才侯爺急急被二太太請迴,你……可是又因少爺的事受了委屈?」


    安瀟瀟低著頭,用袖子遮住眼,隻是低聲啜泣。


    崔寧不曾見過她哭,一時手足無措,伸手想把她袖子扯開,卻在還未挨上她的袖角時就怯怯地將手縮了迴去,隻急的跺腳「姑娘,您說啊。屬下……」


    「屬下」兩字才說完,安瀟瀟猛然抬起臉來,揚手一掌,重重扇打在他臉上。


    崔寧怔住,捂住左頰「姑娘?」


    安瀟瀟並非一個喜怒無常之人。她愛笑,不管遇著什麽事,總是一幅輕輕鬆鬆的模樣,崔寧未曾見過她哭,更不曾受過她的責打,一時呆立在那,隻怔怔地看著她。


    安瀟瀟又推了他一把,崔寧踉蹌一下,退後兩步拱手道「不知屬下何處得罪了姑娘?」


    話落,見鵝黃袖子一晃,她又揮來一掌。


    崔寧本可躲過,見她來勢兇狠,恐她立定不穩,閉上眼硬生生又扛了一掌。


    清脆的巴掌聲,她半點沒留手。崔寧臉上火辣辣的,心裏隻是驚疑,莫不是安錦傑因著他又在二太太跟前說了什麽,連累姑娘做了出氣筒?若是那樣,她打他幾掌又算什麽?她想如何罰他,他都受著便是。


    「姑娘,屬……」


    「下」字還未出口,安瀟瀟就又抬起了手。崔寧抿了抿嘴唇,順勢握住了她的手腕。


    隔著袖子,感受紗料下纖細的骨感和溫熱。崔寧眸色複雜地抿住嘴唇,「姑娘有氣,隻管罰屬下就是。仔細打疼了手……」


    說完,將她手腕鬆開,又後退了兩步,拱手道「不必勞動姑娘,屬下自己打。」


    他揚起手,左右開弓揮打自己的耳光。他動作極快,安瀟瀟還不及開聲阻止,他已經兩巴掌打下去,嘴角滲出血絲。


    她哽咽一聲,飛撲而上,一把抱住了他的右手。


    「你這個呆子!呆子!」


    崔寧心中狠狠地一顫。她溫軟的身子緊緊擁著他的臂膀,這樣的動作,太出格了……


    他想掙脫,事實上隻需他用一點點力氣,就能掙開這樣一個柔弱的小姑娘。可……


    心底有個聲音在叫囂著,就一會兒、就容他裝糊塗,一會兒也好……


    屋中,安錦南聽二太太數落了一番崔寧的不是,將來龍去脈弄清楚了。


    安二太太道「我娘家雖說不是公侯之家,好在子弟們還算出息。他表兄前年點的庶吉士,如今在奉安縣做個主簿,我嫂子有意五兒不是一兩天了,從前念著她年紀還小,又不成器,一直便沒應承。如今家裏出了這等混事,五兒這性子又脫韁野馬似的,不歸攏總不像話。依著我的意思,不如今年訂下日子,來年就送她出嫁,待她一走,也好替傑兒慢慢張羅……」


    見安錦南一直沉默不語,摸不準他是個什麽心思,道「侯爺意下如何?」


    長輩嫁自己的女兒,安錦南本不該插手。可這迴出事的是他手底下的人,二太太找他要說法,他是不能不表態的。


    沉吟道「此番乃是本侯馭下不嚴,二嬸放心,本侯會給二嬸一個交代。至於五妹的婚事……」


    他頓了頓「如今內子新嫁,諸事全賴五妹相佐,出於我們自己的私心,固然不舍五妹。二嬸可否再思量一二?將來五妹出嫁,嫁妝盡由內子張羅,以補償五妹遲嫁損失。二嬸以為如何?」


    安二太太哽了哽,安錦南開了口,她如何能下他的臉麵?如今自己和兒女都托賴著他,他說要留安瀟瀟,她能強把安瀟瀟送出去?


    不由臉色有些難看地道「侯爺客氣了,那妮子能有何用?二嬸心知,是侯爺和夫人有心照拂……」


    安錦南接受了這句言不由衷的客氣話,點點頭站起身來。


    安二太太忙道「侯爺,至於那奴才……」


    安錦南淡淡瞥了她一眼。


    「崔寧十四年前與本侯同入軍營,天隆十九年,因功獲賞,官至正四品驍騎參領。」


    崔寧雖屈居他府內領衛之職,卻從來都不是「奴才」。


    安錦南說完,朝安二太太抱了抱拳「二嬸放心,本侯會給二嬸一個交代。」


    安二太太臉色愈發難看。


    她一直沒瞧得起崔寧,覺得那不過是個跟在侯爺身邊慣於見風使舵的小人,他拿著雞毛當令箭,百般苛刻自己的傑兒,如今又敢肖想她的閨女,心裏恨極了他,恨不得將之打殺了才痛快。


    她一個內宅婦人,二十二歲就死了丈夫守寡,侯府的鍾鳴鼎沸與她沒半點關係,她嚴格遵照祖製規規矩矩的守在老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謝絕一切的拜會和宴請,她一心隻想替丈夫將繼承人培養成才。她這一生,是淒苦無限的一生。是犧牲給了禮教祖法的一生。因此她不能接受任何人的出格,尤其是女人,她對自己的女兒和對自己一樣嚴格。這幾乎是她苟活至今唯一的支柱。


    如今肖想女兒的登徒子竟還是個有品有級的武將?侯爺會怎麽罰他?著他娶了五兒?


    她若是同意了這樁婚事,無異於是自打嘴巴,間接認同了他們的私相授受!


    安二太太追了兩步,「侯爺,那崔寧……」


    簾子輕擺,安錦南已大踏步跨了出去。


    元嬤嬤神色複雜地從院外進來,「夫人,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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