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慶驟然迴首,麵色陰沉「你自己心裏明白如今段家拿銀子打我的臉」他將手裏匣子一擲扔在地上,「你自己看」


    客氏屈身拾起匣子,將散落的一張張半舊的票子慢慢撿起。淚珠登時凝結在眼底,怔怔望著那些紙張說不出話。


    「這是」


    「我且問你,鈺丫頭議親,你原備了多少嫁妝」


    「」客氏猶豫片刻,抬起頭來,「如今八字還沒一撇,嫁妝向來是公中作打算,原就有定數」


    「哼」豐慶自知自家事,也不聽她多言,公中那些是公中的,誰家嫁女私下不給添箱當即擺手道,「且不提嫁妝。如今段家這手明擺著是要給鈺丫頭撐腰兜底,議個不像樣的人家,我這當親爹的沒麵目見她舅家。你且莫要再生旁的心思,那王翀鄭英說什麽不能應承。我隻吩咐這句,你委屈也好,不甘也罷,收了人家什麽好處,緊著給人家送迴去鈺丫頭婚事再難,不至要送去那火坑給人磋磨。王鄭兩家再勢大,我豐家又不輸他抬頭嫁女,這頭務要高抬幾分,莫給人戳了脊梁,說你這繼母待女不慈」


    提及段家客氏心裏就堵得難受,她自己給人做填房,永久被一個死在前頭的婦人壓在上頭,新婚進門就做了人家後娘,萬事小心翼翼生怕惹了旁人閑話,有什麽委屈苦楚隻有打落牙齒和血吞。如今十幾年過去卻還要受前頭那位的娘家壓製


    客氏氣得嘴唇直顫「究竟是王鄭兩家不好,還是段家自以為是他們有更好的人家更好的去處怎不直接給他們的寶貝疙瘩指條明路但凡他們指個人出來,我二話不說立馬風風光光送她嫁出去萬事需我奔走,磨破了嘴皮操碎了心,一家家的精挑細選隻怕委屈了丫頭,到頭來竟是我的不是,是我沒安好心」


    她越說越氣,淚珠子成串地往下淌,撲到旁邊炕上就嗚嗚哭了起來。


    豐慶中年續弦,比客氏大上十七八歲,對這嬌妻本就寵縱,他自己落了排揎心裏不暢故而說了幾句重話,一見客氏傷心落淚不免又心口酸疼,歎口氣勸道「旁的事我都由你,隻是鈺丫頭不比十年前,迴來後這一樁樁事你還看不明麽她祖母連我這親兒子都不見,鈺丫頭去了兩迴東府,就能在她祖母身旁侍奉這孩子不是個傻的」


    豐慶言盡於此,到底舍不下臉麵去哄妻子,袖子一甩就從屋裏邁步出去。徐媽媽跟著進來,在外頭已聽個大概,便蹲在炕下勸道「太太莫氣,爺這是給外人氣得沒處散火,您是他枕邊人,除了您這兒他還能跟誰說快別哭了,二姑娘擔憂得緊,適才走得時候一步三迴頭的,叫她待會迴來瞧見您這樣,可不心疼壞了」


    客氏捂著胸口,強撐掙起身來「如今也就我一雙兒女疼我。旁的人哪裏當我是個人看罷了,罷了,這渾水我不蹚,由著她老死在家,或是盡推給段家去,這婚事我不管罷了」


    徐媽媽替她順氣拍背,幽幽歎道「太太的委屈老奴都有眼瞧著,爺心裏也明鏡兒似的。大姐兒雖好,畢竟年歲長了,樣貌又尋常,要說個相當的人家相當年歲的公子,除非給人做填房繼妻。後娘哪是那麽好做的單瞧太太如今的苦楚就知,這是裏外不討好的差事」


    「大姐兒又那樣的眼光高,這也瞧不上,那也不願意,耽到最後白白耽擱她自己。她年輕不懂事,太太卻不得不為她想著。再說如今二姐兒亦要說親,大姐兒遲遲不嫁,不連二姐兒的終身一並誤了再說」


    徐媽媽語調低沉幾分,湊近客氏耳畔,「鄭家許的可是三間鋪子,不加在禮單裏頭,單獨孝敬太太您太太雖瞧不上這點東西,可將來二姐兒出嫁,嫁妝可不要靠這東西撐一撐底家裏家外都是東府把持,能給二姐兒陪送多少還不得您這位做親娘的添添補補,叫閨女不至給夫家欺負」


    客氏抹了把眼睛,將淚住了。想及剛才豐慶扔來的匣子,心裏越發不忿。豐鈺親娘死了,還能靠她舅家掙臉麵,豐添箱,自己的閨女將來出嫁卻有誰來幫補一把豐家東府的大太太,嘴裏說一碗水端平各房嫁女都是一般的例數,誰知背後又替她自己的閨女填補多少到頭來兩手空空的隻是她和她的媛兒罷了。


    客氏伸手握住了徐媽媽的手腕「紫雲,你告訴我,鄭家不會蒙我吧他家那麽富,買個什麽俏的嫩的沒有何至非要娶個二十五六的老姑娘」


    徐媽媽聞言一笑,輕輕拍了拍客氏的手背「有些話不好跟太太說。您是大家出來的淑女,自不懂這些粗鄙出身的心腸,人鄭公子單挑了咱們大姑娘求娶,為著不就是她在宮裏學了十年如何伺候人且要開枝散葉,自是大姐兒這年歲更好生養。鄭公子亦不小了,老太太急著抱曾孫,可不瞧著咱大姐兒各色得意兒這也是天定緣分不是」


    客氏眸光閃了閃,終是閉目歎了一聲。


    「是了,我也是為她好。」


    待她再睜開眼睛,適才的委屈猶豫等等情緒皆已彌散。臉容似重煥發了生機,腰背挺得直直的,扶著徐媽媽的手緩緩站起身來。


    「如今園子裏的花開得尚好,隻怕不多日便要謝了。派帖子給交好的幾家夫人,約著耍一耍吧。」


    徐媽媽聞言會意,當即垂頭應命。


    幾天後,各府夫人在豐家西院小聚。


    往來皆是近鄰或極熟絡的,文太太鄭太太等人俱賞臉來了。又邀了東府的大太太、寡居的三太太一並在西院賞花摸牌。


    豐鈺在隔壁院子陪豐老夫人做早課,抄經直到近午時。豐老夫人再三攆她迴去,才緩緩收筆,將剛抄的半卷經書供在佛龕下的匣子裏。


    豐老夫人院子向來不準人隨意進來,豐鈺每來均是獨身一個兒,小環等遠遠在外頭園子裏候著,有時甚至不必人候著,豐鈺在宮裏慣了自己應付自己的事,無謂多搭個人手百無聊賴幹巴巴等著。


    階下坐著個年幼的小丫頭,一見豐鈺連忙站起身來,「大姑娘,西府今兒有客,二太太說叫您這邊完了趕緊迴去換件衣裳再去花園行禮,進院兒先避著點兒,太太說我這麽說您就懂了,至於為什麽我也不大明白。」


    豐鈺伸手捏了下那小丫頭的臉蛋,「我知道啦。你玩去吧。」


    她清晨就來禮佛,一身素服,不帶簪環,自是不便見客。且聽這話的意思,這來的人裏頭,許還有要相看她的人家豐鈺雖是無奈,卻不能丟了自家臉麵,失禮人前。


    隻是宴客一事,她竟事先不知


    豐鈺跨過月門,隻得從另條小道迴房。


    兩側種滿了細竹,竹枝繁茂,穿過時勾得衣袖發出沙沙輕響。


    西府人丁不旺,就那麽幾位主子,豐鈺又不是個愛逛園子的,平素竹林這頭來得甚少,七拐八繞沿窄道朝裏走,忽然,她腳步一凝。隻聽竹枝簌簌而動,似有什麽人正快步朝她走來。


    鄭英今年二十有六,生得俊美無雙,又懂裝乖作俏,是鄭老太太最寵的幼孫。因家中疼寵,養得一幅無法無天的性子,在外飛揚跋扈無所不為,招花惹草強男霸女,早早壞了聲名。家人有所耳聞卻因顧忌老太太無人敢傳進內園去,再有老太太豐厚的體己錢貼補他,尋常生事一味用銀錢平息。議親已有兩三年,總不得合意的人家。


    他家出身商賈,偏眼光甚高,仗著這輩兒出了幾個讀書入仕的子弟,誓要謀個官宦出身的媳婦。


    耽至如今,恰豐鈺出宮還鄉,出身宦門,又得暗示說不吝低嫁,正是鄭家所謀的合適人選。客氏先已在人前應了大概,轉頭卻被豐慶按著要反口,她自己麵子過不去,不想給人笑話,與徐媽媽一合計,故而定下計策。著徐媽媽的兒子徐本根私下尋到鄭英,將豐大姑娘對鄭公子的「愛慕」誇張地與之說了。那鄭英本是個下流之輩,被三言兩語燎著了火,又得那徐本根一番攛掇,與他娘親進來拜見了豐家幾位太太後並不離去,專在此等候豐鈺,想要一見這位傳說中的「妙人」。


    聽著前頭竹枝微動,料是那人來了。鄭英正了正衣冠,臉上帶笑朝那邊快速探了過去。


    且不說別的,高高在上的宦家小姐自動投懷送抱要邀他至此私會,光這般想著便足叫他興奮不已。


    那邊豐鈺快速退出竹林。


    這事蹊蹺得很


    往常宴客不說大張旗鼓,總得隆重布置且知會各房以免衝撞,今兒這宴說是請的各家夫人,她清早去上房請安出來怎不聽客氏囑咐半句就連她身邊的嬤嬤、侍婢們都沒聽見半點風聲


    作甚要將她死死瞞著,臨了待客人來了才匆匆指派個小丫頭喊她避忌


    思及此,豐鈺眸子裏霎時蘊滿震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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