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沒有被凝結。


    凝結的是白一霜的眼睛。


    當他的眼睛恢複了正常轉動的時候,穆乘風的槍又已斜插在腰間。


    世上不少名刀寶劍,殺人不見血。


    英雄槍也不見血。


    血隻染在敵人的咽喉上,英雄槍從不染血。


    白一霜剛才還是信心十足的站在雪地上。


    但現在他卻覺得自己站著的地方並非雪地,而是大漠裏可以把整個駱駝隊吞噬的浮沙。


    穆乘風的臉上忽然露出了一個淡淡的笑容。


    他問白一霜:“你是否已找到了破綻?”


    白一霜的臉比梅花上的積雪還白。


    他突然把手中的銀槍插在冰雪上。


    他臉上的傲氣,已經完全消失,就像一個十年窗下苦讀,但是結果卻在科場屢試落第的落拓書生。


    他在槍法上的苦練,又何止十載而已。他忽然發覺,自己的槍法是白練了。


    穆乘風也是個練槍的人。


    他在一杆槍所下的苦功,當然絕不比白一霜為少。


    英雄重英雄,穆乘風了解白一霜的心境。


    雖然白一霜不是英雄,也許是個梟雄,甚至可能是個狗熊,但穆乘風仍然很了解他。


    白一霜深深的抽了口氣。


    他對穆乘風道:“我不配用槍,無論是金槍銀槍鐵槍木槍都不配用。”


    穆乘風盯著他,目光雖然還是冷冷的,但殺氣卻已消散了一大半。


    “你還未曾與在下交手,就已甘心認輸,足證你還不是頑冥不靈,無可救藥之輩。”


    白一霜道:“郎大俠如欲宰我而甘心,就請馬上出手。”


    穆乘風道:“你不後悔?”


    白一霜道:“小弟滿手血腥,本就該死,像小弟這種人,多留一個在世上,對天下蒼生必然有害無益。”


    穆乘風並不覺得他的說話很奇怪。


    知恥近乎勇,如果今天放他一條生路,這個姓白的年青人也許會醒悟前非……


    既然如此,那又何必趕盡殺絕?


    穆乘風長長的歎了口氣,揮手道:“你們走吧,今天我本來就不想殺人……”


    白一霜道:“喬侖的仇恨,難道你已忘記?”


    穆乘風的臉色一變。


    但他仍然沒有改變主意:“隻要幾位願意改過前非,郎某未必就會堅持冤冤相報這種做法。”


    白一霜臉上的肌肉一陣跳動。


    他沉默了很久,突然道:“郎大俠既不屑殺白某這種無恥之徒,小弟唯有自栽以謝天下。”


    他已下了決心,右腕一翻,亮出一把八寸長的銀匕首,霍一聲就向自己的頸上抹去。


    他的動作很快,連老尉遲的神色都為之一變。


    穆乘風急道:“白兄且慢。”


    白一霜的銀匕首毒勢極快,但穆乘風的身手也絕對不慢。


    人影翻飛,穆乘風的左手如閃電般向白一霜的右手腕抓去。


    他這一抓很準,已算準了白一霜右腕部位必到之處是在什麽地方。


    他這一抓絕不能落空,否則白一霜的性命就完了。


    可是,他抓空了。


    穆乘風算得很準。


    但算得更準的卻是白一霜,他已算準穆乘風一定會出手救自己,而且更早已料到穆乘風的出手的方位。


    就在這一刹那間,白一霜的嘴角間竟露出了一絲殘酷的微笑。


    穆乘風這一抓落空,是因為白一霜根本就不是自栽。


    他隻是在引誘穆乘風。


    欺騙穆乘風。


    白一霜雖然很年輕,但已不愧是一個厲害的人物。


    他棄槍不用,是因為他看出穆乘風的槍法,絕非浪得虛名。


    連伍無岸也不是他的敵手,那麽自己的勝算恐怕也不會高。


    五萬兩銀子雖好,但性命畢竟還是寶貴得多。


    白一霜雖然驕傲,但到了這種決定性的關節上,他可不願逞英雄。


    他之不逞英雄,因為他本來不是英雄。


    他不配。


    由發尖以至腳跟,他沒有一寸地方像英雄,英雄是絕不會如此卑鄙無恥的。


    當穆乘風的身子向他欺近,一手抓向他右腕的時候,他的右腕上的銀匕首,卻改變了相反的方向,直刺穆乘風的心髒。


    銀光一閃。


    穆乘風倒下。


    風更急。


    雪更漫。


    白一霜那一絲殘酷的微笑仍然掛在他的臉上。


    他已發出了最得意,也最無恥的一擊了。


    采花八傑其餘六人臉上都發出了光,他們的神色都很興奮。


    穆乘風畢竟是人,而不是個永遠不倒的神。


    他相信了白一霜,所以,他倒下去了。


    可是,他們的興奮並沒有維持得太久,白一霜殘酷的微笑也突然僵硬。


    他的嘴角沁出了血。


    但流血更多的地方並不是嘴,而是他的小腹。


    ──穆乘風雖然倒下,但白一霜的匕首並未刺中他的心髒。


    他不是神,但他還未麵臨到“倒下去”的時候。


    真正倒下去的是白一霜,英雄槍忽然就像奇跡般穿過他的小腹,穿過他的腸髒。


    他倒下。


    穆乘風又緩緩站起,用一種森冷的目光盯著白一霜。


    “你的戲做得不錯,可惜談到演戲,我也是個大行家。”


    白一霜的臉已扭曲。


    他最後兩句說話是,“你殺了我,你一定會後悔的……”


    穆乘風沒有後悔。


    他並不是個自言永不後悔的那種人,但殺白一霜這種無恥之徒,就算他一天之內殺九百個也絕不會後悔。


    (五)


    老尉遲的魔王斧又再揮舞。


    但采花八傑餘下來的六人卻已無心戀戰。


    他們怕的也許並不是老尉遲,而是穆乘風。


    但老尉遲的一對魔王斧又豈是容易對付?


    唯一死纏爛拚的,還是那個瞎了一隻眼睛的老六,


    但老尉遲在五招之內,就已把他的腦袋霍聲砍下。


    銀白的雪地已染滿鮮血。


    餘下五人更是無心戀戰,終於棄甲曳兵,溜之大吉。


    老尉遲沒有追趕。


    他知道穆乘風渴望見到的並不是血,而是芬香馥鬱的酒。


    血在路上,但酒卻在城中。


    他們當然不會逗留在這裏,馬車很快就直向雪城駛去。


    雪城還是雪城,並沒有任何的改變。


    這裏的氣候雖然嚴寒,但這個城市的人情味卻令人有暖烘烘的感覺。


    馬車剛駛進城內,立刻就有人殷勤招唿。


    大獻殷勤的是一間客棧的小二侯湯圓。侯湯圓並不是一個渾號,這個人的確姓侯,名字就叫湯圓。


    侯湯圓乖巧伶俐,雖然個子瘦小一點,但做事絕不馬虎,是一個工作勤快的好夥計。


    老尉遲認識他,他也認識老尉遲。


    但老尉遲對他的印象並不怎樣好,就正如他對老尉遲的印象亦欠佳的情況一樣的。


    但侯湯圓卻很歡迎穆乘風。


    原因很簡單:五年前穆乘風來到雪城的時候,是在雪城客棧下店的,當時伺侯穆乘風的人,正是這個二十來歲的小夥計──侯湯圓。


    當穆乘風離開雪城的時候,他給侯湯圓的賞錢,直到現在他還未曾完全花掉。


    可以說,穆乘風是一個大手筆的闊客。這種闊客,無論到什麽地方,都最受歡迎。


    雖然雪城客棧絕不能與京師城內的翠香園相比。


    但這裏的房間修飾也相當富麗堂皇,尤其是那張柔軟舒適的大床,更是長途跋涉後最理想的休憩之所。


    穆乘風也許並不太懶,但他也和許多正常的人一樣,喜歡舒適,喜歡享受。


    也許他曾經吃過苦,而且吃的苦頭也太多,所以,當有機會舒適享受的時候,他都不會輕易放過。


    侯湯圓把他帶到雪城客棧的天字第二號房,侍候之殷勤,令到老尉遲看得很不順眼。


    他是個爽快的人。


    他不喜歡故弄玄虛,也不喜歡看見別人鬼鬼祟祟的。


    雖然他知道侯湯圓隻不過是個小角色,但他絕對沒有忽視任何出現在穆乘風身邊的人。


    他知道穆乘風的仇家並不少,不少殺手喬裝小夥計、小販甚至是殘廢者,目的隻是想接近穆乘風,然後出其不意地向他驟施毒手。


    雖然一直以來,輸掉一條性命的都是那些殺手,但老尉遲卻不能不小心防範。


    穆乘風是他恩公的唯一血脈,他絕不能讓穆乘風發生任何的意外。


    穆乘風卻已舒舒服服的躺在那張大床之上。


    他整個人輕飄飄的,仿佛躺著的不是大床,而是虛無飄渺的雲堆。


    侯湯圓滿臉笑容,對穆乘風道:“兩位是一並住在這間房子,還是……”


    他的說話還未說完,老尉遲已截然道:“俺不喜歡睡這些床。”


    侯湯圓微微一怔:“難道你喜歡睡又冷又硬的木板床?”


    老尉遲冷笑道:“俺不必租房,俺睡在馬車上。”


    侯湯圓沒有反對。


    就算這個老人要睡在茅房裏,他都絕不會反對。


    他獻殷勤的對象並不是老尉遲,而是穆乘風。


    穆乘風雖然並不是出身名門世家的弟子,也不是風流豪闊的花花大少。


    但他有一個好處,就是出手豪爽,在這一方麵來說,他絕不會比任何富家子弟輸虧。


    雖然很多時候,他也會窮得要命,但他總有法子可以讓自己在短時間內,由窮措大變成一個大富翁。


    但他看來既不像窮措大,也不像個富翁。


    他隻像個遊俠,又像個相貌堂堂的大賊。


    他的確是遊俠,同時又是個大賊。


    而且是賊中賊!


    侯湯圓的招唿真妥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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