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同州朝邑,城外營帳此起彼伏,響應晉王楊廣號令南下增援的延州軍在此紮營,大帳內延州總管獨孤楷正在聽哨探稟報軍情。


    廣通倉前日被燒了,同州刺史李渾當日搜尋縱火的周寇,結果在沙苑不慎遇伏陣亡,同州軍也完了。


    這股周軍在哪?在這裏,就在朝邑以南渭曲沙苑的蘆葦蕩裏。


    哨探告退,獨孤楷獨自挑燈看著輿圖,其實看也沒用,沙苑一帶的地形他早就爛記於心,這地方熟得不能再熟。


    五十年前,東西魏於沙苑大戰,結果東魏軍慘敗,被俘將近八萬餘人,其中一人名叫李屯。


    西魏缺兵,所以將俘虜收編入軍中,李屯被分配到柱國獨孤信麾下,因為屢立戰功被引為親信並賜姓“獨孤”,後來獨孤屯有了兒子,就叫做獨孤楷。


    獨孤楷從小習武,騎射技藝精湛,擅使馬槊,先是作為晉王宇文護親隨,為其持刀,又隨軍多次出征,幾乎每次都是在同州誓師。


    沙苑地域蘆葦多並且泥濘難行,獨孤楷覺得自己若是全力搜索這股周軍,很可能會延誤前往長安的行程,孰輕孰重一目了然。


    這股周軍不解決始終是個隱患,但最重要的還是先收複長安,廣通倉完了,戰事怕是不能拖得太久,糧食的問題,收複長安後太倉的糧食可以支撐一段時間。


    到了那時,對付這股燒了廣通倉的周軍就容易許多,關起門來打狗,這隻狗再兇都沒有用。


    隻是晉王真的能盡快收複長安麽?


    他覺得很懸,從軍這麽多年,獨孤楷知道沒糧仗就沒法打,一旦士兵發現缺糧,那士氣可就是蹭蹭往下掉,軍心大亂任你說破喉嚨都沒有用。


    周軍既然襲擊廣通倉得手,那麽再怎麽難也要死守長安,隻要再耗上十天半月,城外的隋軍必然不戰自退,所以短時間拿下長安的希望很渺茫。


    “這樣下去,就全完了...”


    獨孤楷越想越焦慮,他實在想不通為何短短數月內,局勢竟然會惡化至此。


    “兄長。”


    一人走進帳內,正是其弟獨孤盛,兄弟倆為如今的形勢發愁不已,正商議間,獨孤楷之子獨孤淩雲忽然來報,說有故人求見。


    “故人求見?深更半夜的,怎麽迴事?”


    負責值夜巡營的獨孤淩雲,說同州安薩保那邊派人過來,有緊急軍情稟報:他們發現了火燒廣通倉的周軍下落。


    “兄長,安氏一向是埋頭做生意,其他事情大多不感興趣,深夜來訪,怕是有詐,不得不防。”


    “你是怕對方行刺?笑話,我領兵在此紮營,反倒怕他區區幾個刺客!”


    獨孤楷讓兒子把人領進來,當然他也沒有托大,隻許對方兩個人入帳,至於是否需要刀斧手埋伏左右,他覺得沒有必要。


    “一會倒要看看,他們會說些什麽!”


    片刻後,獨孤淩雲帶著兩人入內,當先一人深目高鼻,正是粟特安氏族人,因為經常隨著商隊路過延州,在總管府衙打點多了,自然而然在獨孤楷心中留下印象。


    “是安薩保派你來的?”


    “獨孤總管,是安某私下跑來的,還帶來了一個人,他知道周軍的下落,想必總管很感興趣。”


    “哈,真是瞌睡遇到枕頭,這麽巧?”


    “總管,就是這麽巧。”


    獨孤楷看著故人,又看看其身後之人,此人年紀輕輕也就二十出頭模樣,想來是經常日曬之故,看上去麵龐有些黝黑,似乎有些麵熟。


    身材看上去很結實,雙目炯炯有神,精神氣很好,要麽是常年奔波在外的商販,要麽是殺過人的士兵或者部曲私兵。


    當刺客,很合適嘛。


    “周軍放火燒了廣通倉,你知道他們的下落。”


    “是的。”


    “說吧,他們在哪裏?”


    獨孤楷的語氣很平和,不過心中已經暗暗提防,一旁的獨孤盛也不露痕跡的握住佩刀握把,領人進來的獨孤淩雲亦不例外。


    三對二,就當貓玩老鼠打發時間,刺客?那又如何?


    見著年輕人沒有開口的意思,獨孤楷來了興致,他覺得對方大約是要“屏退左右”,或者是讓他“附耳過來”,若真是如此,那就無聊至極。


    “呃...本公有一事不明,向請教獨孤總管。”


    “說...嗯?”


    獨孤楷話說到一半愣住了,因為他發覺對方竟然自稱“本工”...還是“本公”?


    “嗯,既如此,那本公便要問獨孤總管,宇文氏的一顆人頭,能頂得你獨孤氏幾顆人頭?”


    此言一出讓在場的三位獨孤愣住了,獨孤盛首先反應過來,依舊死死盯住對方,提防突然發難,而獨孤楷思索片刻後冷笑道:


    “怎麽,是那邊讓你來當說客?”


    “說客?那當然,不過是本公自己來的。”


    “本公?好大的口氣,你是誰?”


    “獨孤總管正值壯年,怎麽記性這麽差,大象元年九月,先帝任命鄖國公為行軍元帥討伐南朝,於同州誓師時,獨孤總管在同州宮麵君出來下台階時…不是跌了一跤?”


    獨孤楷聞言眉頭一皺,那年還是周國的天下,他隨鄖國公韋孝寬出征,天元皇帝在同州宮召見將領,他確實是出大殿時摔了一跤。


    當時旁邊有宮廷侍衛,其中一個倒是和麵前之人有些像,隻是那時稚嫩了許多,好像是西什麽郡公來著。


    好像叫宇文什麽…等等,宇文!


    “繞來繞去的,想來獨孤總管也覺得囉嗦,本公宇文溫,來和諸位換人頭。”


    “宇文溫...”


    獨孤楷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旁的獨孤盛拔刀指向對方,帳外士兵聽得動靜唿啦啦衝了進來,將帳內兩名陌生人圍住。


    “行了行了,本公又不是三頭六臂,嚇成這般模樣。”宇文溫發動毒舌模式,開始玩心跳。


    “退下!”


    獨孤楷喝退士兵,看著麵前自稱“宇文溫”的年輕人,他想起來對方確實是當年的西陽郡公宇文溫。


    看著這位膽大包天的年輕人,他咧嘴一笑:“杞國公有個好兒子嘛。”


    “是侄子,獨孤總管日後若是在大庭廣眾下這麽說,讓杞國公如何自處?”


    “日後?”


    “不想日後?那行,把本公的頭割了,拿去新豐跟晉王領賞唄。”


    宇文溫走到一邊坐下,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獨孤楷讓兒子將那位安氏族人帶出去後,饒有興趣地問道:“你不怕死麽?”


    “怕,怕得要死,話說楊家殺了宇文家五十多口人,嚇得本公每日睡覺都做噩夢,怎麽辦?隻能拿刀來長安砍人,這不就砍死了幾個...”


    宇文溫盯著獨孤楷的眼睛,手心裏都是汗,他今日無論成與不成都會搞出個大新聞,為了走完漫漫人生路,得把狀態提升到最高。


    “本公原打算偷襲華州,後來聽說獨孤總管領兵南下正好經過同州地界,所以冒險過來見一麵。”


    “隋國呢,是遲早要完的,本公就想問獨孤總管,想不想換人頭。”


    獨孤盛罵了一聲“莫名其妙”,宇文溫就當他是背景人物懶得理,見著正主似笑非笑的看著自己,他繼續施展三寸不爛:


    “很簡單,今日要麽獨孤總管把本公砍了,日後被家…本公伯父殺全家,要麽反正,本公願意作保。”


    “你這是在恐嚇本官麽?”


    “嚇不嚇的不是重點,獨孤總管若要陪著隋國殉葬,那就砍了本公,若想保得家宅平安,那就反正,至於先把本公軟禁了日後再說麽…”


    “哼哼,隻要本公不死,日後你也是要被殺全家。”


    “當然了,如果獨孤總管決定逃到南朝去釣魚也是可以的,隻是陳國氣數也差不多了,到時候獨孤總管還能逃去哪裏?”


    宇文溫的條件很簡單,獨孤楷要是反正,他願意作保,保得獨孤一家不被清算,作為大周宗室、杞國公侄子(次子),他有這個底氣。


    如今隋國基本上是保不住江山,獨孤楷若是殺了宇文溫,杞國公宇文亮肯定不依不饒要替侄子(次子)報仇,到時候周國收複故土,獨孤楷一家在劫難逃。


    獨孤楷明白這個道理,對方孤身一人入營勸降很冒險,但這種話也隻有宇文溫親口說出來才具有說服力。


    杞國公宇文亮是周國宗室支柱,宇文溫是其次子,雖然已過繼但關係不可能斷,有宇文溫作保,宇文亮自然也不會有意見,再說…


    宇文氏如此積極的招降納叛,不就是為了日後和尉遲氏分庭抗禮麽?宇文氏如今勢單力薄,還得靠他們這些有汙點的舊臣撐場麵,所以不存在言而無信的問題。


    獨孤楷想得明白,獨孤盛也能想明白,隻是對方似乎有些小看他倆了。


    “西陽郡公,你以為憑著三寸不爛就能讓本官投降?”


    “獨孤總管,令尊本姓李,當年得賜姓“獨孤”,又受了獨孤氏大恩,所以後來也沒有改迴李姓,不但兩位依舊姓獨孤,連兒子也繼續姓獨孤…”


    宇文溫說到這裏,依舊是信心滿滿:“李穆當年可是太祖元從,於家亦是宇文家的左膀右臂,結果呢?”


    “為了家族,什麽忠誠、恩義都滾到一邊去!兩位又不是樂坊的小娘子,都要被人拱了還來個欲迎還拒什麽的,不覺得無聊麽?”


    “痛快些,要麽殺了本公然後死全家,要麽做反正忠臣保家族,行不行,給個話!”(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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