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紙包不住火,更別說這事,當事人本來就沒打算遮掩。不到三天,京城上層圈子,已經把這事給做了新談資,想來一年半載,消息傳播到了中層文人中去以後,戲台子上少不得又要唱出新曲,演一出“桂夫人智鬥太後”的好戲碼了。


    “真是和戲文裏演得一樣了。”阜陽侯夫人的賞雪宴都是自家親戚,說起話來也沒那麽多顧忌,阜陽侯家的太夫人就是直言不諱,“這也是那位太粗糙了點,那味兒實在是太衝了,就是桂家媳婦喝了,叫別人心裏又該怎麽想?”


    “話也不能這麽說,”權仲白的外婆義寧大長公主,今年業已年過古稀,就連宮中的典禮都不出麵了,但阜陽侯家就能把她給請動,她點評起太後的舉動,那倒是更加理直氣壯了——說起來,她可是皇上的祖姑姑呢。“以牛氏身份,要對付桂家那個小媳婦,還用得著什麽心機手段麽?她是覺得人家不配!她要怎麽著,人家都隻能接著——說實話,這孩子也實在是膽大包天了,牛家可是那麽好欺負的?她當時倒是痛快了,隻怕一迴頭,家裏就要遭禍事呢!”


    “您還看不出來嗎。”阜陽侯夫人和親娘說話,就不大客氣了。“人家本來可以不進宮的,這次進宮就是鼓足了勁兒要和那位鬥一鬥,再下下她的臉麵……恐怕這次,宣德牛將軍,是真的把桂家給打惱了。”


    她眉飛色舞,把當時在宮中聽來的消息又學了一遍,眾人都嗟歎道,“這也是牛家太狠了點。”


    什麽叫做以勢壓人,以勢壓人就是指鹿為馬混淆黑白,當時牛太後就是賞一碗尿硬說是酒,隻怕大部分人都會乖乖喝下去。這些誥命們倒是不為桂少奶奶的手段驚歎,她們是很佩服桂家這對小夫妻的勇氣,“這也不是頭一迴了,要不是他們家如此不識好歹,把太後娘娘的麵子給踩在地底下,這仇怨也不會越結越深了。”


    “兩家明爭暗鬥也有段時日了。”權仲白大舅母歎了口氣,“前迴我出去吃酒,聽見他們談起來,還覺得奇怪呢,這宮中的事畢竟是鬧得不體麵,皇上也不便為太後出頭。可桂家竟膽大包天敢和牛家私鬥,這可不是抄家的大罪麽!犯了這事兒,還不知道韜光隱晦,放了那麽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奶奶出來瞎鬧,他們家是嫌死得還不夠快?可朝廷上現在竟還沒人揪住這條小辮子,可不是離奇麽?”


    “那是在草原上打,說是換防時起了衝突……”阜陽侯夫人壓低了聲音,“據說桂家迴來就給皇上告狀了,是皇上把這事給壓了下去。這也是上迴——也不知您還記得不記得,從前我們家老太爺手裏使過的衛某人他侄子家那口子過來拜訪,給漏了點口風,據說是牛家先起的頭,他們不占理,桂家兵口也硬,這就打起來了。兩家都是親衛,就拚誰的裝備好,結果,牛家親衛全拿著最上等的火銃,當下就給交待了幾十條人命。衛家也有個小子在裏頭,差點沒折進去,衛太太惱得不得了,現在都不和娘家人來往了……”


    真要這樣說,那皇上裝聾作啞,連底下人都給壓住了,那多半還是想要迴護牛家。畢竟一般軍隊之間發生衝突很常見,活活把人打死的也不少,但動了火銃,那就實在說不過去了。隻要桂家手裏有證據,就是皇上都不能過分傾向牛家——說穿了,要換防要換防,這防可不是還沒換嗎?羅春那麽大個人就在邊境上杵著,把桂家給逼急了,就不說反出去,人家給你撂挑子不幹。這萬一羅春有事,牛德寶頂不上去,皇上不得抓瞎嗎?


    “到底是手裏有兵,”阜陽侯家的大閨女頗為向往,“您瞧桂家脖子多硬,這一年來,滿京城誰敢和牛家人做對呀,就他們能下了牛家人的臉麵……不愧是西北人,性子就是直……”


    眾人都有些訝然,連一直沒有說話的蕙娘,都好奇地多看了她幾眼,阜陽侯夫人笑著拍了她一下,自己卻也是歎了口氣,有些解釋意味地對大長公主開了口,“這孩子,心疼兄弟呢。前幾個月,她兄弟和牛家宗房三孫子鬥氣,被人家打了幾下,她倒是記恨上了——”


    義寧大長公主眉頭一擰,“傷著了沒有?現在可養好了?”


    阜陽侯夫人還沒說話,大姑娘就搶著說了一句,“都見血了!腦袋上一個大豁口,躺了半個月呢!”


    “大人說話,你小孩子插什麽嘴。”阜陽侯夫人忙打了她一下,她二女兒也道,“姥姥,年輕人血氣盛,沒什麽大事的。”


    大長公主如何不明白外孫女的意思?她的嘴唇翕動了一下,到底還是苦笑道,“罷、罷,咱們還是少惹是生非吧,現在牛家氣焰,太盛啦……別和桂家似的,鬧得死了人還沒處說理去。”


    阜陽侯夫人麵上掠過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她強笑道,“我也是這個意思,您看就連焦氏,現在還不是得受那個牛吳氏的氣……唉,不說了不說了,大家吃酒。”


    蕙娘也笑著把話題給扯開了,義寧大長公主卻不罷休,她把蕙娘叫到身邊,欣賞地摸了摸她的臉頰,“那天的事我也聽說了,你做得很好,現在這樣的局麵,沒必要和吳氏置氣。這樣,人家不是有好鐲子麽?我們也有!把我帶來那個匣子拿來,你們姐妹妯娌一人挑一對,也別叫人笑話咱們少了首飾。”


    公主手裏的好東西,那還能少了?阜陽侯家幾個女孩都換出了笑臉,蕙娘掃了屋內一眼,見屋內多了個阜陽侯家的堂姑娘,便輕聲道,“姥姥,讓妹妹們挑吧,我就不要了。”


    她這樣大方,誰不喜歡?義寧大長公主笑得更開心了,“都有都有,知道你好東西多,讓你幾個妹妹先挑,你再拿一副。”


    說著又問起權仲白的消息,蕙娘隻好又敷衍了一番,還應允大長公主改日把兩個兒子抱去給她看,這才把這話給揭了過去。阜陽侯夫人得了母親的鐲子,也就不再提自家兒子的傷勢了,隻說些瑣事取樂,說來說去,又說到宮中,“也不知道寧妃是怎麽搞的,從前多麽得寵,現在真是一點聲音都沒有了,倒被個路數不正的女人給踩在了頭頂。”


    賢嬪入宮的委曲,如何能瞞得過這些人?阜陽侯夫人這樣講,多少是有點遷怒的意思,義寧大長公主也笑了笑,她倒是見怪不怪。“這是本朝,要是前朝,路數更不正的還有的是呢,紅姑娘都能當娘娘了,她這算什麽。後宮裏的女人,第一比的不是家世,而是男人的寵愛,第二比的還不是家世,是後宮各主子的喜歡,這第三才比家世背景呢。寧妃雖也有根基,但孫主去了,她能懂得韜光隱晦,也是個聰明人。不然,三皇子能一路無病無災到現在嗎?”


    這話說得有點過露,好在老人家聲音不大,幾個小姑娘又都在遠處看鐲子,也未曾留意。阜陽侯夫人皺起的眉頭才漸漸鬆開,她搖了搖頭,麵上到底是浮現了一層憤懣之色,“還沒有正位就成這個樣子,這叫人怎麽說好?比起孫家,真是高下立判。就不知孫主為何忽然退位……唉!從前也是常見麵的,這一出宮,就再沒得到她的消息了。”


    這一陣子,京中多有議論桂家和牛家衝突的,蕙娘也不是第一次見識了,但這樣露骨地懷念孫主的那還是第一人,她和義寧大長公主對視了一眼,大長公主道,“廢立大事,你胡說什麽,這種事別亂摻和,沒你的好果子吃。”


    阜陽侯夫人訕然道,“我也就是白說說麽!”


    她不敢多說了,但朝中卻因為桂家和牛家的事,產生了小小的波濤,竟有禦史上書為廢太子說話,痛說廢太子的好處,懇請皇上複立太子,一時附議者眾,在朝堂上,也鬧出了不大不小的動靜。也許是因為此事,冬至大典,皇上雖然沒有親自出席,但也沒有指派皇次子代祭,他用衣冠代替了自己的位置:此舉雖與禮不合,也沒有前例,但竟未招致太多反對的聲音。


    #


    很快就過了新年,京中人總是有新的話題,這一出舊熱鬧,很快便被新的故事給掩蓋了下去。如今開春就要選秀,據說等選秀完了,牛賢嬪還要趕著這一波冊封的潮流順便晉位為妃,命婦們多半就又去說這事兒了,倒是把桂少奶奶給放下不提。橫豎,自從出了那事,桂家也是閉門謝客,桂少奶奶很少出來走動,這見不著人,漸漸的可不也就不議論了。


    蕙娘到了年頭是最忙的,良國公府自己要請年酒,她要四處去吃年酒,還要迴娘家去幫著娘家操辦擺酒,順帶探視長輩,有時忙得一天要趕幾家,除卻這些以外,還有些二房自己的朋友也不能怠慢了,比如楊善榆府上的年酒她就一定要抽空過去,她也是做好了準備,整個正月就沒打算休息。


    一般公侯人家的春酒,反正就是吃飯看戲、互相攀比,其實也沒什麽好說的。如今牛家得意,幾個女眷到哪裏都是前唿後擁——也都知道她和吳興嘉不睦,雖說還不至於有人敢擺臉色給她瞧,但現在自然也不會有人當著吳興嘉的麵問她的衣飾打扮了。蕙娘亦無心出這個風頭,每每赴宴之前還要格外挑選一些庸常衣物來穿,免得又招惹吳興嘉的注意:她雖不缺人肯定,但這樣做作亦是無奈,因此頭幾天的春酒,吃得都大沒意思。


    倒是楊善榆這樣的年輕人,自己在外立業,請的也都是平常相與得好的年輕一輩,春酒辦得就不那樣講究了,隻是他往來要好的那些人,層次說高有蕙娘這樣身份,說低的也有九品小官妻子,蔣氏又不是個很善於言辭的女主人,要不是有桂少奶奶陪著笑臉前後張羅,這一席酒估計要吃得比較沉悶。


    好容易吃過酒,大家坐下來,看百戲的看百戲,抹骨牌的抹骨牌,還有愛聽戲的去男客吃酒的地兒,在迴廊那一側遠遠站著聽戲。這才是各自得其所哉,蕙娘在窗邊坐下來喝了一口茶,桂少奶奶便撲通一聲,坐到她身側來,掏出帕子擦了擦臉上的汗珠,帶著笑和蕙娘抱怨,“您說京裏這天氣,冷不冷熱不熱的吧,頭前幾天那樣冷,這幾天倒迴暖了,在屋裏,竟連夾襖都穿不住。”


    蕙娘笑道,“心靜自然涼,您是剛才忙過頭了,快喝口茶吧。”


    說著,就親自給她倒了一杯茶,桂少奶奶雙手接了,口中笑道,“怎麽勞煩您親自來倒,我可承擔不起。”


    她雖然大說大笑,但細節姿態卻很講究,輕輕撇了撇茶麵,淺啜了一口熱茶,便把茶碗給擱下了,衝蕙娘笑出了兩彎月牙,“今年我們家就不大辦春酒了——也沒給您下帖,您可別見怪。”


    自從桂家入股宜春號以後,桂含春幾次辦春酒都有給蕙娘下帖,現在他迴西北去了還沒過來,蕙娘猜測他太太應該是和桂含沁一家子住在一塊,隻是可能身子不好不大出來應酬,所以才見不著,誰知一問桂楊氏才知道,前陣子桂含春把妻子給接迴西北去了。所以今年桂家在京城的春酒應該是由桂含沁來辦,但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這酒桂家人決定不辦了,按桂少奶奶的話說,那就是,“也免得為難親朋好友們。”


    她同蕙娘閑聊了幾句,便不搭理她了,轉而和別人搭訕,估計又是說到了宮裏的事,蕙娘便聽見她笑道,“我姑爺脾氣大,我脾氣還更大,家裏人說了我們好幾次都改不過來。我和含沁說,咱們這個脾氣可當不了官,還是趁早迴家種地算了,含沁也是深以為然,誰知竟不能辭官。我反倒還要到京裏來,一來就鬧出這麽大的事,我也慚愧得很。過了二月二,我不在城裏住了,去京郊我們別莊上住著去。那兒花開得好,人也少,就在香山腳下,我還能騎騎馬呢。”


    京城女子哪有騎馬的道理,她這一番話,自然又招來了別人的搖頭,蕙娘和她望了她一眼,衝她微微點了點頭,便也站起身來走到蔣氏身邊,同她搭訕著聊些閑話。蔣氏卻是麵有憂色,壓根就沒聽見桂少奶奶的言語,她正和別人說楊善榆呢,“也不知怎麽,原來把數學都給放下了,這會忽然又撿起來,越發又不著家了。有時候到了晚上才從宮裏出來,說是給二皇子補習功課……我說他那樣用腦,豈非未老先衰了?他隻是不聽……”


    過了正月,蕙娘也到衝粹園小住,香山周圍都是農田,因有皇家園林在,往來的騎士也多,她扮了男裝自騎一匹馬,騎著騎著便拐進一條小道,在田間穿梭不久,便見到遠處遙遙一座莊園高牆聳立。不片晌,她已在後院亭中閑坐,身側桂少奶奶親自燒水,桂含沁給她泡茶,“城中耳目眾多,不是說話之所,還是這裏談得鬆快。”


    “這裏人口也不少啊。”蕙娘笑道,“我剛才過來,居然還發覺了一個哨口。”


    “也就是十幾個親兵,從廣州帶迴來的。”桂含沁若無其事地道,“忠心方麵毫無問題,這一點少夫人可以放心,有他們在,一般人也不敢在附近撒野放肆。”


    十幾個親兵,足夠維持莊園附近的安寧了,就是有人想盯著這座小莊,恐怕也都會知難而退。比起楊善榆府邸,在這裏密議,自然令人放心,蕙娘也無心和他繞彎子,她喝了一口茶,開門見山,“桂將軍這次邀我過來,應該是為了裏朝廷那本帳的事吧?”


    桂含沁揉了揉鼻子,懶洋洋地笑了,“少夫人明鑒,這一次,我桂某人可是心服口服了。”


    蕙娘會把帳給出去,自然是篤定桂含沁沒法從這兩本賬裏拚湊出裏朝廷的勢力分布,還是要迴頭和她合作。當時桂含沁還說要等權仲白迴來,如今等不了要再來找她,氣勢上自然就輸了一籌。隻是他這個憊懶態度,服不服輸好像都沒有差別,蕙娘也沒什麽得意之感,隻是望著桂含沁,等他的下文。


    桂含沁也看了她一眼,忽地又歎了口氣,他端正了態度,嚴肅地道,“這半年以來,我們是嚐試了種種辦法,都難以準確地推斷出裏朝廷的底細。少夫人你能否透露些訣竅,也好讓我長長見識?”


    蕙娘也不吝於指點,她翹起唇角,悠然道,“少將軍你能耐雖大,族中能人雖多,但恐怕也沒有誰擅長做帳。我自小就俗氣,算盤撥的響……”


    桂家找人算賬,肯定要把賬本改頭換麵換成別的貨物,不可能到處去找人算軍火帳這麽明目張膽,再說這事必須秘密行事,也不可能遍天地去找賬房先生。當然比不過蕙娘自己就是最好的帳房,對裏朝廷的了解又總比別人要多,這個理由也的確相當有力,桂含沁點了點頭,卻仍是沉吟不語。蕙娘見了,也知他的顧慮,她道,“雖然現在還不好過了明路,但寫下婚書也是一樣,我有兩個兒子,大兒子歪哥今年也五歲了……”


    桂含沁歎了口氣,一攤手,“這辦法雖好,可我們宗房到現在都沒有一個女娃,據我所知,你們國公府到現在也就是兩個麟兒吧?”


    蕙娘有些吃驚,她皺眉道,“桂將軍你這就見外了吧,誰說聯姻隻能宗房對宗房?你不是還有一對女娃子嗎?好像也就比我們家歪哥大了有兩三歲,女大三、抱金磚嘛……”


    桂含沁幹笑了兩聲,看了他太太一眼,一時沒有迴話,蕙娘用眼角餘光掃了桂少奶奶一眼,卻見桂少奶奶正輕輕地搖著頭:顯然,桂含沁夫妻也料到了蕙娘可能會以聯姻的方式來增強兩家的聯係,而桂含沁本人並不反對,反對的卻是他的妻子桂楊氏。


    亭子裏的氣氛,一下就低沉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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