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這人那時候也完全是野路子,沒什麽團隊思維,看了一眼自己的客戶,其實大部分還是在南通,剩下的當然就是啟東多一些,別的縣或者縣級市零零散散分布著一點,這個跑起來太沒有效率了——南通的我可以讓老景小趙他們做,啟東的我自己做,但是去其他地方送藥老趙這個家夥非常不好用,他上嫖太多腦子瓦特了,我在南通唯一見過的一次送藥被退迴來就是他幹的事——那個客戶就在啟東下麵一個村子,已經是跟我聊了很久問明白了所有事沒有任何疑慮下了單,我讓老趙去送,他就給我搞出這種事來——然後我打電話過去問客戶怎麽迴事,人家也沒具體說什麽原因,隻說讓我換個人給他送藥過去就行,我沒辦法隻好自己跑了一趟——你說這種人你有啥辦法?


    "你以後送藥把你那個比嘴閉上!客戶有什麽問題你就說我是物流我不懂,讓他給我打電話就行,你一句話都別多說扔下東西拿了錢就迴來——我告訴你,你再送藥被人退迴來一次,你就給老子滾迴南通去——你說你三十幾歲的人了連這麽個活都幹不了,你怎麽不跳東海死了算了..."我辱罵老趙。


    "那個客戶是父女倆個,女兒得病了她爸爸看護她,我去了以後就覺得很稀奇,不是老的得病是小的得,就問了幾句..."


    "你問什麽問?有什麽用嗎?"


    "我也是好心..."


    "好心?好心你對天發個誓讓老天把客戶的瘤子轉移到你身上來,那才是好心..."


    "小查!這種話可不敢亂說!"


    "以後去了客戶那裏別說話,你非要亂說,我就找個廟燒香讓神仙把客戶身上的瘤子..."


    "行了行了,我再也不說話了好吧..."


    看見沒有,老趙這個狗東西,他還挺迷信...倒是,從那以後他就再沒有被客戶退迴來東西...


    我之所以著急招人,是因為那時候我有個客戶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大爺,這個大爺是肺癌做了放療,康複得很好,他以前是一個什麽政法幹部,給我轉介紹了一個昆山的阿姨,那個阿姨第一次下單就是十盒,我親自過去看了看——因為我還沒去過昆山,但凡這種我沒去過的地方我都願意親自跑一趟——當時蘇通大橋(蘇州到南通)還沒有通車,所有江北過去江南的路程都要坐渡輪過江,長江到了這個地方馬上出海了,寬得要死,渡輪走得慢,過一次江對我來說都是一次燒心——我喜歡的旅途隻有一種,綠皮火車,這玩意讓我覺得有歸屬感,跟迴家似的,不討厭的就是三小時以內的飛機或者高鐵,高鐵的話時間長點無所謂,中間我可以下車抽煙,最討厭的就是三小時以上的飛機和輪船——輪船就是我的一生之敵,磨磨唧唧,庫嚓嘩塌,在那裏慢慢地搖,你正在甲板上抽煙,它咣的一聲汽笛震得你痔瘡都掉下來...我雖然不長痔瘡,但是高度懷疑小趙如果過江被汽笛震一下會夾不住開始便血——那個時期他就開始便血了...


    我第一次去昆山的時候已經是冬天了,過江的中間我就下去抽煙,說實話覺得很危險,就像那時候在巢湖產生的那種感覺一樣,老覺得這個破渡輪會突然沉下去,把我查理哥一條英姿颯爽的好漢葬送在長江裏——巢湖的話,我還能在心裏比劃比劃,總覺得掉下去一時半會也死不了,總有個撲騰的機會,長江,這個地方的長江,全是激流漩渦,掉下去馬上就沉底了,非常嚇人——因此上去江南做業務對我來說其實也是一件相當痛苦的事,過江就是個大問題。我這人是那樣的,越害怕,越裝得心不在焉,船老大跟我說‘小哥!離船舷遠點!’我聽都不要聽,過去趴在船舷上抽煙,看著腳底下洶湧的江水,又生出了那種想跳下去的感覺。那時候我為了英俊(也不知道是英俊給誰看)總是穿得很薄,過江的時候船上全是對流,又陰又濕的風從湧泉穴灌進來一路頂到百會穴,講真灌得我脊髓都冰涼,但我就是不迴大巴車上坐著去,就是讓它灌——來來來,有本事你把老子求...你把老子凍死,我就這個火熱滾燙之軀,就不服氣你這個陰冷潮濕的風,你能把我怎麽樣?


    所以得老寒腿也屬於是我活該,我老是這樣莫名其妙就要跟誰剛一波的樣子,快凍死了還在那裏嘴硬,你別說,我這個脾氣很像那種沒被兇殘的大嘴巴子教育過的女人,又臭又倔的。這個脾氣得到我賺到並且花了一些錢以後才會改——人嘛,如果你一輩子沒見過什麽世麵,沒享受過極致的歡樂,就會覺得死就死了無求所謂,但是如果受用過了而且還想接著受用,那你就會拚命掙紮著往下活——我的話,我其實是隨心情,高興了就去死,不高興了就做個禍害往下活,有時候又恰恰相反,高興了往下活,不高興了就找個高處想往下跳,很難說的——涉及生死的話,讓我好好活下去和趕快去死都一樣難。


    總之,那時候我趕到昆山,打了個車去見那個阿姨,她和老頭倆個生活在一起,說實話根本不像癌症病人,倆個人都是高級知識分子,在上海一個大學教書一輩子,現在退休了迴來昆山養老——我到了的時候他倆不在家,為啥?因為出去買菜去了,那時候已經是中午了,他們準備買點菜招待我一頓,所以當時我還是挺羞愧的,因為我把本來應該送他們的贈品扣下了準備自己賣——因為這個,我終歸也沒有在他家裏吃飯,我這人有阿拉伯人的氣質,就是絕對不會碰敵人的一水一飯,以便我將來炮製他們的時候沒有任何心理負擔。老倆口身體好得要命,做了三個療程的化療已經停了,因為老太太說會影響她的美貌,讓她的老伴產生不愉快的體驗,現在老倆口每天都要去跳廣場舞,安詳地等待著死亡降臨...這一對夫妻讓我心事重重,拒絕了他們的飯走的時候匆匆忙忙的,甚至忘了收錢——我打了個車往蘇州去,因為定好了行程,既然過江了順便去看看米娜,走出去半個多小時老太太打電話過來讓我迴去拿錢,我才想起來還有這麽迴事——說實話,我就是忘了到時候轉頭跟你要你也欠不下我的,我有絕對的信心把錢拿迴來,但是人家也看不上這倆萬塊錢,他們本來是收好了放在一個信封裏要給我的,老倆口跟我聊得高興互相之間就忘掉了,等我走了很久以後才看到信封還在寫字台上,他倆還互相埋怨彼此不提醒著一點,害我還得跑迴去一趟,給我添了麻煩——我迴去拿錢,走的時候他們非要多給我二百打車費,我死活拒絕了,出來以後就給老趙打電話,讓他把那五盒贈品給老倆口發過來——說實話,如果是別人比我惡劣,我跟他們相處起來就覺得很自在,別人比我優秀,我就會處處掣肘,老覺得對不起人家,能找補的盡量給他們找補一下...


    一萬塊錢(五盒贈品的錢)對我來說已經特別特別多了,但是也比不上老太太能多活幾個月、能盡可能舒服地活幾個月對我重要,神州二號不一定那麽管用,但是看她倆口子那個心態,我相信多喝五盒一定比少喝管用得多。我出來往蘇州走的時候一直在想這老倆口,我就理解不了他們是怎麽做到能白頭偕老的,而且,一個已經得了癌症,另一個臉上也看不到一點點驚慌,倆個人都是那種溫暖和煦的表情,不虧是做了一輩子老師的人。另外,做化療影響自己的美貌給老頭子不愉快的體驗?你認真的嗎?看你們現在的樣子年輕的時候也好看不到哪裏去啊,倆口子最多也就是六分七分,你有我這個水平才能談什麽美貌不是嗎?也許這是一種開玩笑的口吻,但也有可能確實是代表了那個老太太一生的一種審美追求,你發現了沒有,她不是真的在意自己的容貌,她隻是拿這個東西表達自己的豁達罷了——她表達也罷了,老頭就能理解,而且讚成她的做法,這是我一輩子都趕不上的一種做人高度,如果米娜...米娜不行,如果我和謝菲走到這一步,她嫌棄化療會讓她掉頭發長斑渾身起紅斑狼瘡什麽的,我一定不允許她輕易就放棄治療,一定逼著她窮盡最後一絲可能保護自己的生命——說實話,這不還是為了我自己嗎?因為我害怕離開她,所以就拚命折騰她,不讓她選擇自己想要的離開這個世界的方式...


    他們在人類裏並不算很漂亮的人,比我差得很遠,但是他們活得很漂亮,而且他們那個高度我很可能這輩子都趕不上...後來我總結性地想。我趕不上,除了因為我的學曆、經曆、品行、天賦都不太行,也因為我們這個時代已經不具備產出那麽優秀的人的土壤了,我自己已經很垃圾了,還遇到這樣的時代,算我倒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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