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心潔是我高中時的語文老師。還記得高中一年級的時候,當她第一次走進教堂的那一刻,我的眼睛登時變得亮堂起來,恍惚看見了清晨升起的太陽在我灰色的天空裏升起似的;我感到籠罩在我心中的烏雲驅散了,凝固在我心間的冰霜融化了,眼前分別是一個從沒有見過的明朗天空。她非常的年輕,隻有二十五六歲的樣子,留著一頭披肩黑色長發,並不像別的女老師剪著齊耳短發那麽刻板。看起來就知道不是本土人,膚色是那種令人驚詫的白淨,那是一種南方姑娘渴望不已的白,一如江南女子的膚色,白潤之中透徹出瓷器的光澤。身材略顯削瘦了一點,身上的曲線離波浪洶湧相去甚遠,總算是剪裁得當,勻稱有致,有一種舞蹈家般別具一格的骨感美。如果再配上那身白色絲質的長裙,說她是學校裏最漂亮的最時髦的女教師,一點也毫不過分。然而她的時尚跟李豔梅是完全不同的,表達得恰到好處,有那麽點“多一分淫蕩,少一分平庸”的味道。印象最深的,還是從她的身體裏透出的那股熱辣辣的自信與熱情;在自我介紹時,這一點她表現得最是淋漓盡致。她先在黑板上寫下三個纖秀的字“王心潔”,然後一副落落大方的樣子用標準的普通話說道:

    “大家好!我是王心潔,你們語文老師。”

    課堂一片寧靜。那一雙雙年輕的眼睛好像被一顆顆個太陽被照亮的小星星似的,發著明亮的光芒來。

    “不歡迎我嗎?”王心潔笑著問。

    下麵還是一片寧靜。突然,有個男孩從最後排的座位霍地站了起來,好像情不自禁似的。他用一種帶著濃重鄉音的普通話熱情漾溢地說道:

    “歡迎,我們當然歡迎啊。”

    全班的同學“嘩”的一聲轉過頭來,想看是那個家夥竟然如此冒失,不知好歹。那男孩身體烏黑壯實,笑起來的時候,像黑人牙膏的廣告似的,露出白閃閃的牙齒,形成了一種招牌式的憨笑長時間停留在臉上。或許由於他的四肢過於的發達,而顯得身體活動起來有點不協調的僵硬,好像穿上盔甲的機械人似的,看起來有點呆頭呆腦的樣子。然而他的臉上始終露出一種不可抑製的、陽光般執著的熱情。班上的女同學忍俊不住,用書本掩著嘴巴,扒在課桌上“撲噗撲噗”地笑了起來,笑得腰身都微微顫動起來。

    “謝謝這位同學熱情的歡迎,請坐!請坐!” 王心潔強忍著笑意,示意楞頭楞腦的男孩坐下,然後用她熱情的眼睛環視課堂,好像非常期待似的說:“別的同學呢,為什麽一點表示也沒有,難道你們不歡迎我嗎?”

    大家恍然大悟似的齊刷刷地鼓起了掌,掌聲雷動。王心潔似乎很感動,雙手合在腰腹間,亭亭地立在黑板前,眼睛裏露出一種明星式淺淺的矜持的微笑,默默地迴應我們鼓聲。那一刻她表現得一點也不像準備來上課的老師,倒有幾分像打扮得高貴無比的女士出現在舞會上一般,仿佛受到任何形式的殷勤禮遇,都是當之無愧又理所當然的樣子。她的目光裏甚至還帶著些許鼓勵的味道,好像有點意猶未盡的感覺。不知是誰惡作劇一般首先站了起來,向著她鼓掌,全班的同學都跟著站了起來。好像課堂上剛剛表演完一場精彩絕倫的意大利歌劇似的,全場觀眾情不自禁地站起來鼓掌叫好。那些暴風驟雨般的掌聲在校園裏響徹起來,很遠的地方都能聽到,久久不能平息。隔壁班的同學以為出了什麽大新聞,紛紛湧了過來,趴在窗口上,頭伸得長長的,用一種莫名其妙的目光向裏麵地四處張望。

    “好了,好了。你們都別鬧了,再鬧下來就不像話了。”王心潔似乎對於眼前出現的場景始料不及,眼睛驚訝地睜大著,手掩著嘴笑了起來,好像有點受寵若驚的樣子。很快,她想起了自己的職責,雙手彈鋼琴似的優雅地上下擺動著,一麵示意大家坐下,一麵說道:“好了,你們都坐下來吧,我們要開始上課了。”

    我仿佛被雷電擊中似的,癡呆在那裏。試想從小到大,我那裏見過如此美麗動人的老師,那裏見過如此親切可愛的老師。那時在我的眼睛裏,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仿佛有一種無形的魔力似的,牢牢地牽動著我的神經,我感到連唿吸都緊縮起來。最是要命的是,她身體裏散發出來的那種熟透了的美,分明就是從骨子裏散發出來,分明就是徐誌摩美文裏走出來的美人魂,沒有一處不是完美的化身。她的出現以後,我感覺班上原先還有點人模樣的女生立刻失去了顏色,變得灰蒙蒙的一片。我的心禁不住狂野地跳動起來——那是一種抑製不住的心花怒放。好像身處沒有人煙的曠野,久久沒有見過人跡,突然聽見有人說話的聲音。

    當最初的那陣狂喜過後,我驚恐地發現,新學年的第一天竟給老師編排在中間第二排的位置上,隻要一抬起頭來,就跟黑板前的王心潔那雙柔情似水般的眼睛對上了。我心裏絲毫沒有被美神的目光審閱的那份異常的幸福與激動,反而覺得被她看穿了我那股狂野般顫動的心思。我立刻想起自己是多麽卑微的俗物,怎麽有資格對著自己的老師產生這種離奇古怪的想法。我不由自慚形陋起來,把頭垂得低低的,輕易不敢向上仰視。然而,我想起來前前後後左左右右還有許多雙明亮的眼睛,好像探照燈似的注視著我;我如此反常的舉動會不會被他們看在眼裏。如果他們知道了我的心思竟有如此不堪的念頭,真不知他們會如何地嘲諷與恥笑我。我感覺後背上仿佛有萬千根麥芒刺在上麵似的,使我心神不寧坐立不安,惶惶不可終日。記得初中時候的我,在學校裏就屬於可有可無的那一類,並不像同齡的同學那樣無休止的青春好動玩笑打鬧;我感覺自己更像一個不合事宜的老頭,被錯位地安排在他們中間。於是我不無自覺地挑選教室裏最後麵的、最偏僻的位置來坐。每天來到學校,我總是不動聲色地迴到自己的坐位上,一屁股坐了下去以後,坐到放學也懶得離開一步,除非我要上廁所。因為老師滔滔不絕的講課對於我來說,無異於一種使我昏昏欲睡的催眠劑,正是做夢的好時候;我根本無法集中心思去聽課,隻會休止地做著頹廢的白日夢,任由我的心思雲裏霧裏的不知飄到那裏去。那怕下課鈴響以後,所有的同學都爭先恐後地跑出教室透口氣,唿吸一把新鮮的空氣,我還是沒有站起來,依舊像一條沒有骨頭的蛇似的,軟綿綿地伏在書桌上,繼續雲遊仙界,做著那千秋萬代不變不滅的春秋大夢。我對那些同學沒有絲毫感到羨慕,我已經習慣於用淡漠的目光望著他們的快樂。我覺得他們有他們的快樂,我有我的天堂,我們各不相幹。——如果日子長了,王心潔發現了如此憂鬱病態的我,真不知她會如何看我。我越往深處想,便越發恐慌起來。我想我應該盡快擺脫這樣無休無止的困境。

    我悄悄地注意到剛才那個愣頭愣腦的黑男孩。他像吃了虎膽龍鞭才來上課一樣,不僅開始上課時表現得積極與活躍,然而那種異常的亢奮狀態整節課都得到始終如一的貫穿,真叫人不可思議——他聽課時總是那麽的全神貫注,總是那麽的激情四射,衝著那份專心好學的樣子,仿佛所有的老師專為他一個人上課來了,其它同學隻不過陪客罷了。遇到的王心潔提問的時候,他立刻搶著第一個舉起手來。高高舉起的手和渴望無比的目光,是任何一個老師都難以拒絕。當他迴答問題的時候,便能聽到一口濃烈鄉音的聲音在課堂上四處漂蕩——每次聽到有人說起我的家鄉那種難聽的土話時,我的心裏都有一種說不出的親切感。全班的同學忍不住一邊迴過頭來望著他,一邊伏在課桌上笑得腰都直不起來。然而,黑男孩似乎並不在意別人怎樣看待他,依舊燦爛地笑著站了起來,又燦爛地笑著坐了下去,好像得到老師的點名提問是莫大的榮幸。以至到了後來,隻要有了提問,所有的同學不等點名已經習慣性地轉過頭去看著他,課堂裏立刻出現了一種忍俊不禁的氣氛——全班同學的脖子齊刷刷地向後轉場麵,同樣是頗為壯觀。我清楚記得那天在課堂上,班上的同學幾乎是從頭笑到尾,甚至連王心潔也被他的那份執著所感動,一而再地向他發出提問。下課以後,我悄悄地去找黑男孩調位置。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望著我,憨憨地笑著,好像不敢相信似的。他小心奕奕地問道說:

    “你怎麽把那麽好的座位讓給我?”

    “我不是為了你,我是為了我的脖子著想。如果這樣上一天的課,我的脖子非抽筋不可。”

    我一邊做出擰脖子的動作,一邊開玩笑地說。他半信半疑地坐到了課堂的中央,一如既往地發揮著他那份好學的熱情。我也如願以償在課堂裏找迴失卻了的那片充滿夢想的海灘,再也不用擔心那種如坐針氈的感覺。

    雖然開學的第一天就把自己換到最後排去坐,這種行為難免會引起一些關注,然而我的心情還是充滿了愉快。我終於有心情一個個審視起將要伴隨我走過未來三年的同學們。我注意到同樣坐在不起眼地方的李豔梅——那時候她與馬小兵之間的情人關係剛剛確立。她變得越發的張揚和大膽起來,打扮得好像夏日裏散發著奶味的冰淇淋一樣清涼而誘人,一點也不想掩飾她愛美的欲望,引得許多男生就算是上課時也忍不住偷偷的側眼瞟著她。李豔梅不僅沒有在眾目睽睽之下低下頭,反而顯得高傲起來,高高地昂著頭,好像自己是高貴的公主一樣。然而有時候她的高貴也會受到打擊,當她的目光與我的目光不經意地相遇時,她總是顯得有點尷尬,好像做了賊似的倉皇地避開,以至我也覺得很難堪。幸好這些都是電光火石之間的事情,沒有人會注意。我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我覺得有兩種可能:或許是李豔梅心裏作祟,覺得我們太熟悉了,我知道她和馬小兵之間所有的底細和隱晦,某種程度上對她構成了一種隱約的威脅。或許是我看起來原本就使人感到不安,時常覺得不僅李豔梅避開我的目光,我和別的女孩目光相遇時,她們同樣會這樣避開。我知道我的眼睛好像永遠沉默的大海,我透過深深的海水看著外麵的天空,感覺外麵的一切事情都是變形的;而外麵的光亮卻很難穿透過深深的水麵進入我的心裏。我想那些女孩子看見我時,心裏難免會產生一種“高深莫測”或“居心叵測”的感覺。不管什麽原因都好,在整個高中階段,我跟李豔梅似乎注定要像仇人一樣做同學。我們之間仿佛就是兩顆沒有交會點的恆星,各自運行在自己軌道裏。

    然而並不是說我還是像初中那樣沒有朋友。相反,我的友誼來得比任何同學都要早,開學第一天“換位”事件,竟然使我跟那個黑男孩成為一生不渝的知交好友,這是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雖然他上課時活脫脫像個活寶一樣,叫人見了樂不可支;然而下課以後許多同學卻把他視為山林裏跑出來的怪物似的,對他敬而遠之,使他同樣感受到一種與我的處境不盡相同的另一番孤獨與冷落的滋味。他始終對我換位的好意感激不盡,每每下課以後便會從前麵的坐位起來,走到後麵和我坐在一起聊天。我們的友誼就好像一對難兄難弟的環境裏建立了起來。他有一個念起來非常拗口的名字,叫孫蚩民。然而班上的同學都不習慣叫他的全名,看見他全身黑不溜秋的,好像一個常年在海裏打魚的漁夫一樣,便給他取外號叫“漁民”。他對這個怪異的外號似乎並不反感,別人叫他的時候,他總是憨憨地笑著答應。

    然而,他的內心始終對自己那個別扭的名字有一種說不出的自豪感。他是這樣解釋他的名字的:“我的名字是我爸給我起的。‘蚩民’就是炎黃子孫的意思。”他還說他父親查過書了,蚩尤就是炎帝。都說中國人是炎黃子孫,很多人都喜歡談黃帝,卻忘了炎帝還排在黃帝的前麵。如果當年沒有蚩尤與黃帝戰於涿鹿之野,就不會有今天的大中國。所以說蚩尤不但是南方人的祖先,也是中國人的祖先。我聽了感到很新鮮,又不以為然。我猜想他父親大概是一個讀過幾年鄉村私塾的遺老遺小吧,不然怎麽那麽喜歡咬文嚼字呢。我不無好奇地問道:

    “你爸是做什麽的?”

    “我爸是搞建築的,認字不多。不過他已經死了。”

    “死了,怎麽死的。”

    “他去深圳打工,從二十三樓上掉了下來。”

    “啊,不會吧。什麽時候的事?”

    “前年。”

    “原來他跟我一樣,也是個沒有父親的孤兒。”我暗自想道。我的心裏不由自主生出同病相憐的悲哀來。說起來,漁民還是我在班裏唯一的同鄉;所不同的是他不是我父親那條村裏的人。他家原先住在鎮上,家裏早已經沒有土地,連個農民也算不上。他父親出事後,他母親對家鄉那個小鎮再沒有什麽依戀,幹脆拿著那筆用他父親生命換來的撫恤金搬了出來,來到了廣州灣。

    或許由於搬出來比較晚的原故,漁民那時還說得一口濃重而純正的家鄉土話;而我幾乎一句也說不出來。幸好我家裏時常有些家鄉的來客,母親總是跟他們講家鄉話的原故,我大約還能聽得六七成。當我知道漁民憨厚的笑臉背後,竟然有一段如此淒慘的經曆以後,我看見漁民說起那帶有濃重鄉音的普通話遭到同學們嘲笑時,我再也笑不出來了。我對這位小同鄉不由自主地產生了一種深深的同情感,我總是堅定不移地站在他的那一邊。

    然而,他對故鄉的看法卻使我大吃一驚。他居然用土語的腔調這樣對我說:

    “我再也不想迴到那個鎮上去了。”

    “為什麽?”我問。

    “我覺得在鎮上太沒意思了,我媽也是這樣覺得,所以才搬到城裏來的。我爸以前跟我說過,到了外麵才知道以前的那些日子白活了。不過,我來到這裏以後,說實話覺得這裏跟我們老家那個小鎮比起來,好像差不多的樣子,也好不了那裏去。可能是因為這座城市太小了吧,所以我特別想到那些大城市裏去。”

    “你爸是因為到大城市去才死的,你還想去啊。”

    “我爸的死和大城市沒有什麽關係,要怪就怪我們家太窮又沒文化。我爸說了,大城市裏的人都是靠腦子吃飯的人,並不是他們這些不識字的人住的地方,那裏的樓房蓋完了,他還是要迴來的,就算勉強留在那裏也會讓那裏的人看不起。如果想到大城市裏站穩腳跟過上好日子,要有文憑才行。所以我現在特別想好好讀書,將來可以考上大學到大城市裏去賺錢。另外也算還我爸的一個心願,因為他特別想我成為一個真正的城裏人。”

    漁民的話使我無比慚愧。我感覺漁民並不像表麵看上來那麽的無知和幼稚,其實他比班上大部分的同學都要成熟和務實;包括我在內。我剛上高中那會兒,腦子裏一絲關於考大學的念頭也沒有,我除了天天做各種離奇古怪的白日夢外,什麽正常的事情都沒有思考過。好像那是非常遙遠的事情,跟我沒有關係似的。我安慰地對他說:

    “我相信你將來會成功的。連老師都誇你是班上最勤奮最刻苦的學生,沒有誰比得上你。如果連你都考不上的話,我們班上就沒有人能考上了。”

    “最終能不能考上,還很難說啊。我常常擔心我可能不是讀大學那塊料!從小時候起,我就一直覺得自己特別的笨,學什麽都比別人慢,做什麽都比別人差。我除了勤奮和刻苦之外,別的什麽辦法也沒有。就算是這樣,我的成績還是有點跟不上,我覺得自己笨得簡直是無藥可救,阿木,你不知道我有多羨慕你那個聰明的腦袋瓜。我發現你好像從來就不用認真上課和複習,可是考試分數總是比我高許多,名次也排在最前麵。我跟你比較起來,我感到差遠了,要是我能你一半那麽聰明,我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我的小同鄉不無感慨地說道。他似乎對現實生活中的許多東西懂得比我還要多,而且非常務實地向著他的目標去努力;然而絲毫沒能幫助他解決學習上苦苦追趕的落後局麵。我感覺他那招牌式的笑容裏,仿佛隱暗藏著一種無可無奈的滋味。這一迴,我再也不知該說什麽來安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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