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不久以後,我家搬出了宿舍大院,搬到離海邊很遠的位於近郊的一個單位舊樓裏住下了。那座猶如村落民居的一般職工宿舍大院也隨之煙消雲散,三棟先後建起的巨大的海景高樓取代了它。然而,我的記憶始終沒有完全搬出宿舍大院那個平房的年代,許多年後的今天,它在我的記憶裏甚至變成了像我先祖建造的海邊老宅那樣謎霧重重的地方。畢竟是解放後才由各方麵人士臨時拚湊起來的,有當年農民;有退伍軍人和政府指派的文官,以及他們的親屬;還有一兩個不得意的海外歸來的讀書人,英語說得特別的溜;還有很多說不清身份來曆的人物。他們好像一窩蜂地湧進了大院裏,使它成為近乎三教九流龍蛇雲集的那樣一個地方。時常,我不由自主地迴想起當年院子裏的人夏日裏在老石榴樹下乘涼的那些時光,迴想起防地震時大院大家不分你我地擠在院子的空地裏睡覺的情境,迴想那裏發生過的許多悲歡離合的人間故事。那些人啊,事啊,比電視連續劇裏的故事還要動人千萬倍,幾天幾夜也說不完——唉,畢竟是老一輩人的故事了,不說也罷。不過在宿舍大院長大的那批孩子裏,我的印象裏最深的除了我的大哥汝森和二哥汝林以外,還是馬家兩兄弟馬大兵馬小兵,或許還有主管生產的李副廠長的女兒李豔梅。他們就好像我孩提時期和青年時代的影子,一直活在我的記憶深處。

    遠在大陸南端的雷州半島上夏天總是雷聲陣陣,台風不息,當地人也像天上的雷神和風神的影響,性情衝動而好鬥,對於暴力有著某種難以解釋的偏好。村落之間的械鬥像永不落幕的舞台劇,時常在鄉裏田間展開;甚至走在街頭上,如果看見有人一語不合便拳腳相向,那也是家常便飯見怪不見怪的事情。仿佛這塊紅土地注定是滋生惡棍的溫床。從小時候起,我從武正伯那張永遠不知疲倦的嘴巴裏,聽說了太多關於這座海邊小城以及周邊城鎮那些惡名遠揚的惡棍的故事。美國的西部滋生了牛仔,南美洲的高原上滋生了刀客,這片紅土地同樣滋生了類似的一批人,他們被人籠統地稱作“紅友”,就是“名聲很響的人”的意思——其實,他們充其量不過是一些有名氣很臭的流氓而已。一般的人家總是用敬畏的目光看著他們,誰也不敢輕易得罪。然而,在像我這樣的小孩子的眼睛裏,他們是近乎武俠小說裏的人物,充滿了神秘的色彩。對於那些久遠歲月裏出現過的“紅友”,我的印象更多是停留在武正伯敘述中,什麽樣子我並沒有見過。然而與我同時代成長的那些“紅友”,到今天我還記憶猶新。記得那個時代文壇上正流行著顧城的詩歌,對此同時代“紅友”卻有另一番解釋。他們認為應該是:黑夜給了我明亮的刀子,我用它來尋找光明。他們往往三五成群,頭上留著披肩的長發,身上穿著改造過的、長長的、喇叭型的綠軍褲,腰胯之間藏著閃閃發亮的自製小刀,操著一口難懂的黎語或白話——那是一些獨特的行話,而且會隨著時代的變遷不斷更新。他們總是四處遊走,伺機滋事,或許為了麵子,或許為了女人,或許為了地盤,甚至為了一些近乎理想主義的非物質利益而大打出手。反正一句話:他們覺得自己活得很過癮。

    與那些過了氣的“紅友”不同的是,與我同時代的“紅友”大都是從學校裏成長起來的。從我開始上學的那一天起,就知道學校裏的學生分成兩派,一派是說黎語的原著生,一派不會說黎語的移民生——好像我家和馬吉林家那樣,不是正宗的本地人,都是從外地移居到這個海邊小城的,我們都不會說本土的黎語,隻會說通用的白話和普通話。正如任何時代、任何領域的本土與外來兩股勢力必然的爭鬥那樣,藍天綠地,涇渭分明。兩派學生在學校門口或大街上的鬥毆與伏擊的事件時有發生,大都是恩怨報複、爭風吃醋、以強淩弱之類的勾當。然而貌似強大的原著生並不像潮汕人那麽團結,他們來自各自的村落;而村落與村落之間的仇恨往往根深蒂固由來以久,所以他們內部的爭鬥似乎在所難免,以至於原著生的小團夥人數一般不會太多,這也給了移民生團夥崛起的機會——相對來說移民生團夥就團結許多,人數也龐大許多。馬大兵正是當地為數不多的說普通話的移民生團夥的首領,移民生之中最大牌的幾個“紅友”之一。馬大兵的那些兄弟都鐵路幹部的子弟,這可能跟他父親馬吉林的軍隊背影有關。跟他父親嗜酒如命不同的是,馬大兵更喜歡抽煙。他長著厚厚的有點下垂的嘴唇,很少笑,使人感覺他不抽煙時,嘴裏也像永遠叼著一根不滅的香煙,加上一副惡狠狠的目光,仿佛天生就是當惡棍的材料。馬大兵當年紅極一時,他的那些傳聞中的劣跡可謂家喻戶曉——其實這個充滿了勇氣的孩子開始時,還是挺有理想和人生抱負的。當馬大兵還是一個紅衛兵時,已經表現得非常活躍和上進。在那場史無前例的非暴動的政治運動中,馬大兵迅速找到成為英雄的舒展舞台。他聽從上麵的指示,領導著一批紅色的小不點們不顧一切地衝進那些所謂的“壞人”家裏“打、砸、搶”。可惜他出生得似乎有點晚了,還沒有等他明白過來眼前到底發生了什麽迴事,那陣風已經刮過去了……然而,這並不等於馬大兵的英雄夢就此結束了,他順理成章地從台麵上滑到黑暗的角落,成了一名惡棍。那時候,屬於“紅友”的那個圈子完全是由有村落背景的當地人把持,馬大兵充其量隻是狠一點的角色罷了,時常還是要看別人臉色來行事。張愛玲說得好:出名要趁早。在沒有任何理由的情況下,年僅十三歲,年輕氣盛膽大妄為的馬大兵拿著一把自製淬火的大砍刀伏擊比他大好幾歲的、大名鼎鼎的紅友“草蜢仔”,連砍二十一刀,砍成終身殘廢。他因此進了派出所,然而沒有過多久就放出來了。好像隻要不死人,就不會有事一樣。結果這件事情使馬大兵名聲大振,他得了一個綽號叫“殺人兵”。馬大兵非常反感這個駭人聽聞的綽號。曾經因為有人這樣叫他,他感到了極度的汙辱,奮不顧身地追了別人九條街,然後打了那人一頓,從此再也沒有人敢在當麵那樣叫他了。然而這個綽號還是迅速傳開了,每當打架時,隻要有人喊道:“殺人兵來了”,那些跟馬大兵有嫌隙的人立刻聞風而逃。許多仇恨他的人想把他置於死地而後快,但也有更多的人——特別那些飽受欺淩的外來移民的孩子們——往往把他視為英雄,舍命地追隨他。據說馬大兵屢次遭到報複性的伏擊或者後起之秀的挑戰,然而憑著父親遺傳的魁梧身材和勇猛強悍,他幾乎每次都能安然地度過。隻是手上和身上不起眼的地方留下幾處可以用作誇耀的傷疤,臉上一點疤痕也沒有。

    然而,那些事情我都是聽別人說的,我從來沒有機會見過馬大兵動手打人或拿刀砍人。他在宿舍大院裏除了形象比較刺眼、進出比較招搖之外,其實並沒有多少值大書特書的劣跡。盡管如此,宿舍大院裏無論大人還是小孩子都害怕他,都不敢輕易得罪他。或許,我大哥汝森是一個例外。我大哥比馬大兵大一歲,長得有點像我三叔,黑而壯,好像常年出海的漁民;不過馬大兵比我大哥足足高出一個頭。他們倆的命運似乎存在著某種不可解釋的聯係。從小學到高中,他們倆一直都是同班同學,原因是我大哥七歲那一年得了一場大病,所以晚了一年才去上學。我大哥身上似乎完整地保留著我們家族那份孤寂的本能——他謹慎地跟這個世界保持著某種距離,從不打架和鬧事,也不合群,始終處在局外人和旁觀者的角度,遊離於時局之外。他對於馬大兵崇尚的和幹的那些事情統統漠不關心,也從來不跟馬大兵“鐵路幫”裏的人來往。然而我大哥偏偏跟馬大兵這個人見人怕的“紅友”,維持著某種微妙的、頗具神秘色彩的友情。因此他們之間的關係顯得格外的特別:有時候兩人攀肩拍背,有說有笑,像親兄弟一樣親密;有時候迎麵相遇,連招唿也不打一個,恍若多年的仇敵。總而言之,他們的關係時好時壞,若即若離,像一對充滿怨恨的老夫老妻。

    多年以後有一天我和大哥喝酒聊天,大哥無意中談到了他與馬大兵之間童年時的一件往事:大約在馬大兵十歲左右,有一天他帶著幾個朋友,在家裏把宿舍大院鄰居一個同齡的小女孩脫光了,然後騎了上去,在上麵縱橫馳騁,好像表演似的。馬大兵的朋友們後來也先後騎了上去……當時大哥也在現場,大哥說他沒有走開,不過他並沒有騎上去,隻是站在一旁觀看。而那個女孩並不是被迫的,她為了馬大兵,心甘情願地讓那事情發生了——我已經想不起那個鄰居的女孩是什麽樣子了,因為大哥說沒過多久那家人就搬出宿舍大院了,當然搬走跟這件事並沒有什麽直接的關係,那是孩子們之間的秘密,大人根本就不會知道。大哥說起這件事時,有一種不無唏噓的感慨。我相信以大哥的為人是不會說謊的,我更相信使這件事情對於大哥與馬大兵之間友情有著重要的心理影響。然而,時至今天我也沒有搞清楚,我大哥到底是如何理解當年與馬大兵之間的這段不尋常的友情。

    不過,我知道他們之間的徹底決裂發生在高中最後一年。十八歲的大哥和十七歲的馬大兵打了一架。他們之間打的那一架,在宿舍大院的孩子嘴裏得到了無限度的誇張和渲染,幾乎達到“驚天地,泣鬼神”的地步。嚴格地說來,並沒有任何人親眼目睹這場充滿震撼力的“朋友之戰”。傳說中那是一場真正的純粹男人之間的決鬥,在一個沒有人知道的地方,沒有幫手也沒有武器——唯一的武器就是不戴拳擊手套的拳頭。也沒有裁判和觀眾——裁判和觀眾是天空、大地和他們自己。也沒有人知道最終勝負——事後他們對於原因和勝負都守口如瓶,不發一言。然而有人看見他們倆迴來的時候,幾乎累得站不起來了,不得不相互攙扶著走進了宿舍大院。其中的慘烈程度,純粹是從他們身上累累的傷痕和大塊的血跡判斷出來的。從那以後,他們之間再也沒有說過話了。

    後來我從馬小兵的嘴裏知道其中的大概。而馬小兵則是聽馬大兵“鐵路幫”裏那些兄弟們說的。那一架是為他們班上一個長得很漂亮的女同學打的。最令人費解的是,打完以後兩人似乎達成某種心照不宣的默契,不約而同地對那女孩失去了興趣,誰也沒有再搭理那個女孩。事情的結果使人感覺最後傷痕累累的不是他們倆,而是那個女孩。

    然而,以後發生的事情更叫人覺得不可思議。不久以後,馬大兵好不容易混了一個高中畢業證迴家待業;我大哥則考上的軍校,離開了廣州灣。十年以後我大哥好像當年的馬吉林一樣,穿著挺拔的軍官服迴鄉探親。他信步走在海城的大街上,非常意外地遇見了當年與馬大兵決鬥的獵物——那個漂亮的高中女同學。如果大哥的說法完全屬實,見麵那一刻的情景完全可以寫進電影劇本,兩個人幾乎第一眼就認出了對方,他們的名字在對方的嘴裏被情不自禁地衝口而出,恍如闊別多年的親人。重逢的第二天,我大哥便領著那個女孩到公證處登記結婚——這就是我大哥和大嫂之間漫長而又短暫的戀愛史。好像齊白石的畫裏的蝦,或者海明威筆下的老人和那條大魚一樣,簡潔而意味深長。結婚的時候,我大哥幾乎一個朋友也沒有請——雖然廣州灣是我大哥的故土,然而他在這裏並沒有什麽談得上交情的朋友——到場的賓客大部分都是嫂子那邊的人,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我們趙家送女出嫁。寫請柬的時候,我清楚記得裏麵有馬大兵的名字,但是最後派發時卻被抽了起來。我不知道這是我大哥的決定,還是我嫂子的主意。畢竟他們三個人曾經是高中同學,他們之間曾經有過一些不願再迴憶的往事。

    婚假的那段時間,我大哥除了偶然去探望老嶽父外,每天都坐在家中陪著母親,那裏都不去,好像深閨裏羞澀的少女一樣。長假期完了以後,大哥帶上他的新婚妻子離開了廣州灣,迴到了他的部隊裏去,很久也不見迴來。我知道大哥所在的是一支秘密部隊;然而,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他在部隊裏是幹什麽的,甚至連部隊大概的駐地也不清楚,每次收到的家信都是經過特別轉發。我隻知道大哥曾經在一個沒有人煙的荒島上呆了很長時間,再後來就不清楚了。大哥在給我的來信中是如此描述關於他島上生活的:

    這是一個隻有幾平方公裏的小島,島上最重要的建築物要數座落在中央高高的燈塔了。基於眾所周知的理由,我不能告訴你這個燈塔的準確的經緯位置和它與眾不同的特殊用途,我隻能告訴你它是我和我的士兵存在這裏的理由。這個燈塔的功能強大而完美,當你打開它以後,感覺它像一個能量十足的小太陽。如果你在黑夜裏航行在大海裏,可以說很遠很遠都能看見它華麗的光亮。然而,燈塔自從我來到這裏接管以後,從沒有在夜上打開過,那怕要檢查它的功能是否完好,也是選擇在白天的時候短暫地打開。我想它在晚上永遠也不會打開的,至少不會在我的手上打開……站在燈塔上,就可以對整個小島一覽無遺。島上沒有居民,也沒有旅行者,甚至連草木也不多,到處是荒涼的石塊和斑駁的海礁。噢,向四周望去,除了大海還是大海,別的什麽也沒有,有時候一連幾個月也看不見一艘船的影子,更不要說人影了。如果暴風雨來臨的時候,則要躲在潮濕的營房裏——那是一些深入地上的地洞,聽著外麵傳進來驚天動地的海潮聲,有時甚至幾天幾夜看不見天日。

    島上僅有的一些高大的綠色植物是幾年來士兵們花了很長的時間才種上去的,那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但都是一些低矮的灌木,適合在鹹水裏生活的灌木;高大的樹木在這裏是不可能得到生存的——這裏都是石頭,鬆軟的土壤在這裏顯得是那麽的稀少和珍貴。當然,那怕有足夠的泥土無濟於事,因為沒有足夠的淡水,所有的淡水都需要補給船運來。還有無情的台風也會把高大的樹木連根拔掉的。隻有那些低矮的灌木,才能頑強地生長在嶙峋的怪石上。那些小樹木看起來就溫室內的盆景一樣,精巧、堅韌而且賞心悅目。除此以外,我還在室內種了一些蔬菜——每天早上除了要按時起床帶隊操練,其它的一切時間都是自由的,我無事可做,我把精心地照料它們看成是一種職責,也是一種娛樂。

    親愛的弟弟,你想所感興趣的島上生活就是這樣了,簡單得幾乎說不出內容來,過的是如同苦行僧一般生活。完全可以說,這裏是世界最最孤獨和寂寞的地方。你一定感到很失望吧。我知道許多士兵來了以後,最想做的事情就是離開盡快地這裏,迴到陸地上去,迴到大城市的人群之中——當然他們不太敢明目張膽地說出來。然而不知為什麽,我對這種極度單調無聊的生活一點也不感到討厭,在某種程度上,甚至可以說是一種出自內心的喜歡……我為什麽會喜歡上這裏的生活呢?關於這個問題,其實我也有過疑惑,然而我也說不清楚,或許是天生的吧。我隻知道生活在島上的這些日子,是我有生以後最快活的日子。在這裏,我幾乎可以不用考慮其它人怎麽想,這裏是永遠也不會有無數雙世俗的眼睛盯著你,你可以做一切想做的事情。如果不是考慮到我是這個小小的孤島上最高的指揮官(士兵們有時開玩笑把我稱作國王,可惜這個國家太小了),需要保持一些必要的尊嚴和禮儀的話,我甚至不介意脫光身上的衣服,好像瘋子一樣在島上亂跑。如果我的部下想這樣做來發泄一下心中的鬱悶,我是一點也不介意——當然了,想這樣做的人必需向我證明他不是真的瘋子,否則他隻能離開。不過我也知道,不管怎麽說,總有一天我還是要迴到陸地上去生活的,我也不可能一輩子沒完沒了在這個孤島上呆下去。你在來信裏說,想到我的孤島上來看看。我想如果你能到島上來走走,或許你也會喜歡上這裏的。我知道,我們三兄弟裏你和我的性情特別相近,同樣從小時候起,就特別喜歡享用安靜的那份快樂。我也很想達成你心裏的願望,可惜這是絕不可能的。部隊有部隊的紀律,有些事情不能做就是不能做,沒有什麽道理可講。這一點希望你能夠明白,……

    大哥的來信往往沒有什麽實質性的內容,也不可能有什麽實質性的內容;然而他總能夠寫得很長很長,看起來不像普通的家信,倒有幾分像寫給情人的思緒萬千纏綿不絕的情書。唉,天知道他天天對麵著無邊的大海,腦子裏都想些什麽!或許,他真的有太多太多無法消磨的時間的緣故。

    也就是說,大哥是個能夠耐得住寂寞的人。這一點從大哥的興趣上就可以看出來。大哥似乎受到了父親很深的影響,從小就對枯燥無味的曆史有著濃厚興趣的人。然而大哥畢竟是個讀書人,他不像父親那樣隻有把曆史放在高位來景仰,他真正花了很長的時間去研讀曆史,也花了很長時間對我們趙家的曆史進行過考證。許多年來,我對父親與馬吉林之間的那段往事還是耿耿於懷無法忘懷。我始終想不明白父親當時為什麽要出手相助狼狽不堪的馬吉林——難道說僅僅是出一種兩人之間的友情嗎?我總覺得不太像,總覺得他們之間的友情應該沒有那麽深厚,說起來不過是多年鄰居和工友,或許還可以說是多年的酒友。除此之外,兩人之間的誌趣愛好毫無相似的地方。再說了,那種事情就算是朋友也很難幫上什麽忙——我因為武正伯說的那些隱隱約約的事情曾經困惑了很長的時間。然而有一天我刻意跳了出來,用另一個角度來審視我家與馬家之間的關係,驚奇地發現父輩們說不清的神秘關係同樣在我們這一輩身上都到了不可思議的延續。也就是在父親與馬吉林之間,大哥與馬大兵之間,以及我和馬小兵之間,似乎分別存在著同樣的說不清的關係。好像有一種天然的神秘的吸引力把我們拉在一起了,分也分不開。我感到非常疑惑,百思不得其解。後來大哥告訴了我一個似是而非的夢幻般的家族源頭的故事,我似乎在裏麵找到了一種聽起來匪夷所思的解釋。

    或許那是有皇室曆史以來爭議最多的一個部分。大哥是這樣講述的:公元960年,我們家族的太祖上趙光義助兄長趙匡胤“點檢為天子”,親手將黃袍披在哥哥的身上,發動了曆史上著名的“陳橋兵變”。整個兵變事件中最令人不可思議的部分是——奇跡般的和平:沒有宮門喋血,伏屍遍野,更沒有烽煙四起,兵連禍結,用史書上的話來說是“兵不血刃,市不易肆”。似乎比現代人的遊行示威還要心平氣和。爾後,趙匡胤立大宋,定都開封,自封太祖皇帝。963年平定荊南和湖南。965年滅後蜀。971年滅南漢。975年滅南唐,將南唐後主李煜幽禁於小樓內。李煜身為皇帝,詩詞盛名滿天下,無人不曉。太祖皇帝說:“汝之治國若如汝之賦詩,豈能為我所囚。”又示意屬下,說此人萬萬殺不得,好生養著吧。此時天下已大定。翌年冬天,正值盛年的太祖皇帝趙匡胤神秘的暴死於太歲殿,終年僅五十歲。史書稱是夜大雪,太祖斥退下人,獨自召見弟弟光義,兄弟倆在燭光裏密談,其間太祖曾經以利斧擊雪,仰天哈哈大笑道:“太容易了,實在太容易了。”不知所指何事。爾後有人看見趙光義臉色蒼白,悄然出了宮門。第二天早上便傳出死訊。太祖皇帝遺下“金匱之盟”,裏麵說道:“汝百歲後,當傳位於光義,光義傳光美,光美傳德昭”。就這樣,我們家族的太祖上趙光義在疑雲重重的“燭影斧聲”中登上的皇位,號太宗皇帝。時常,他命李煜心愛的妃子小周後侍宴侍寢,李煜感懷身世,寫就千古絕唱《虞美人》,詞裏有如是的句子“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迴首明月中”。太宗皇帝讀後,不禁龍顏色變,竟忘了當年太祖皇帝的說過話,暗中使人用“牽機藥”毒殺李煜。李煜死時全身痙攣,頭足相抵,慘不忍睹。二十年後,太宗皇帝壽終正寢,光美與德昭早已不明不白地先後死去,帝位沒有依照“金匱之盟”裏“兄終弟及”的禪讓說法,傳位於光美或德昭的後人,而是傳位於兒子七王趙恆。事情到此,延續數百年的爭議或者積怨似乎已經隱然形成。

    大宋建國一百六十七年後,被北方的大金國所破。做了26年皇帝的宋徽宗連同兒子宋欽宗雙雙被擄,加上太宗一脈大部分的皇子皇孫,統統押至冰天雪地的五國城(今黑龍江依蘭)囚禁。這裏出現了一些令人感到詭異的細節——宋徽宗趙佶降生前,他的父親宋神宗曾到秘書省觀看了裏麵收藏的南唐後主李煜的畫像,對其儒雅風度極為心儀,隨後生下了宋徽宗。史書甚至很認真地記載道,徵宗出世那天夜裏,父親神宗夢見李煜前來謁見——似乎暗示趙佶為李煜轉世托生。從事實來看,的確有幾分道理:李煜與趙佶一樣的昏庸無能,一樣的亡國之君,一樣的階下囚,一樣的擁有驚人的藝術才華。最令人生疑的地方是,趙佶在五國城寫下了與李煜的《虞美人》不相上下的《燕山亭》,詞裏也有如是的句子:“天遙地遠,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怎不思量,除夢裏有時曾去。”——聽起來恍如李煜隔世的感慨。

    我估計大哥想說的意思是,趙匡胤與弟弟趙光義還有李煜,這三人之間有著一種魔鬼般的盟約。果然,事情並沒有完。1127年,北宋滅亡後,逃出生天的宋徽宗第九子趙構即位,號宋高宗,於臨安重建宋朝,史稱南宋。趙構百年之後,禪讓於太祖皇帝趙匡胤七世孫孝宗趙伯宗——令人聯想起當年太祖皇帝的“金匱之盟”——此後皇位皆為太祖皇帝一脈繼承。又過了一百五十二年後,即1279年,南宋被金國徹底。太祖一脈與太宗一脈之間,仿佛存在著一種詩意的因果報應,一種叫人難以置信的完美平衡。

    讀曆史的人總感覺曆史在悄悄地輪迴,過去曾經發生過的事情會在不久的將來上演——我懷疑大哥是不是也有那種感受。

    根據大哥考證的結果,太祖一脈的後人大多居住在中原地帶,太宗一脈的後人大多居住在南北的邊疆地帶——我們這一族人猶如當年趙佶發出的那般無奈的感歎:“天遙地遠,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而我們宿舍大院裏的馬吉林則是太宗一脈的後代,也就是說,馬吉林的祖先在五百年前跟我們家族是千真萬確的同一家。大哥說,長期困在漫漫的冰天雪地的北國,有些家族子孫慢慢的開始對家族姓氏感到絕望,改姓成了一種很好的選擇。之所以選擇改姓“馬”,靈感大概源於在那種邊遠的廖無生氣的地方,駿馬或許是唯一能夠幫助他們的動物……我怎麽也沒有想到我們家與馬家竟是同宗同族,我的遙遠的祖先和馬小兵遙遠的祖先是親兄弟。我們的身上流著有相同基因的血液,簡直叫在難以置信。更不可思議的是,想想中國之大,我們兩家人本來是天南地北各據一方,居然也會重逢。然而,我不知道這些能說明什麽問題。

    說起大哥汝森,免不了也要提一下二哥汝林。他與馬家的人沒有任何關係——我感覺二哥好像從來就沒有進過馬家的門,也沒有跟馬家的人有過任何的接觸,無論是馬大兵還是馬小兵。

    性格外向的二哥大我兩歲,他看起來既不像父親也不像三叔,他更像我的母親,長得英俊健碩。雖然說我們是同胞兄弟,但是遠沒有我跟大哥那樣來得親切。打小的時候起,我對二哥就感覺有點陌生,他不理我,我也不理他,我們之間很少交談。然而,他卻是趙家三兄弟裏最有人緣的一個。他向來心胸開闊交遊甚廣,從小就不怎麽喜歡讀書,偏偏喜歡到處亂跑,與人交往,對一切新鮮的事物都充滿了無窮的好奇心。在我們這個沒有父愛的家庭裏,大哥去軍校以後,他更沒有人管教了。從那時候起,他對外麵世界的興趣從行動上表現得更加淋漓盡致。他不屑地說:“讀書真沒勁!”高中沒畢業,二哥就不讀了。他四處浪蕩,過著一種浮萍式的遊走生活。有時候出去幾天,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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