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九歲那年秋天的一個早上,我的父親像往常一樣走出家門,從此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我的父親。記得中午吃飯時,父親沒有並沒有出現在飯桌上,我、我的母親還有我兩個哥哥並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隻有母親隨便過問了一下,然而她並沒有太在意——父親時常也會莫明其妙地跑出去,不知所蹤,但是時間從來不會太長,一天半天他就會迴家的。到了晚飯的時間,飯桌依然沒有看見父親那熟悉的身影,母親好像有了某種不測的預感似的,顯得憂心忡忡起來,她仔細地詢問我們三兄弟知道不知道父親的下落。對於母親憂心如焚的問題,我們三兄弟麵麵相窺,互相交換著無比愕然的表情,不由自主地搖起頭來,一起把關注的目光轉向母親,反而好像母親把父親藏了起來一樣。那時候房間裏的空氣好像刹那之間凝固了。那時候,人們剛從那個令人窒息的年代走出來,剛剛看看春天的陽光從地平線上升起,然而冬天的冰雪還沒有完全溶化,幾乎滿街跑著的都是自行車,連摩托車也不是很常見。我的家裏還沒有電話,很多親戚、同事、朋友家裏也都沒有電話,找人都是要挨門逐戶去找。母親仿佛已經知道出了事似的,臉色變得蒼白起來,她慌慌忙忙地帶上我兩個哥哥出去四處找人——那是我一生之中見過母親最失態的時候。我在家裏最小,所以母親出門的時候,特別吩咐我看好家別亂走。我木然的點著頭,好像挺懂事一樣;其實我對於父親突然的失蹤,並沒有太多的想法。然而,母親極度緊張的神情使我感到深深的恐慌與不安。

    現在迴想起來,二十多年前那個的夜晚在我的記憶竟是如此的漫長。那天夜上天空高遠而幽深,幾乎看不見白雲隻有無數的星星像憂傷眼睛一樣,遠遠的望過來,銀盤一樣的月亮顯得孤高而清冷,充滿悲哀地穿越我家的窗口,像一隻龐大而溫存的手,撫摸在一個九歲孩子蒼茫而不安的臉上。我就這樣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家裏,像一隻麵臨危機時無比警覺的小動物,耳朵拉得長長的,幾乎貼在門口上。我是如此地渴望聽到熟悉的推門聲響起;然而,我聽到的隻有馬路上來來往往的車輛聲,還有過道上偶然有人走過傳來的沉悶的腳步聲。我從沒有想到這些平時視而不見的聲音,居然是這麽清晰響亮,甚至於我好像已經能夠聽見自己“撲通撲通”的心跳聲。“咚咚咚”,突然有人敲門,嚇了我一大跳。我滿懷希望地向門口飛了過去……當我打開房門,發現門外傳來了的是一個鄰居詢問:“你父親到底出了什麽事啊,到現在還沒有迴家。”我呆呆地望著這位難得的好心人,心裏說不出的委曲,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腦袋像撥浪鼓一樣對著他搖個不停。到了半夜,母親跟我的兩個哥哥拖著沉重的腳步,帶著一臉的疲倦與沮喪迴到家裏。一家人相對沉默無言。

    那天晚上,我在極度壓抑的氣氛中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突然間,我在黑暗之中看見一個高高瘦瘦身影,看起來好像是我的父親。那個身影平靜地站在黑暗的前方,像一根電燈柱立在那裏,背後有隱約的亮光使身影變得更加高大。我感到一陣極度狂喜,壓抑一天的情緒猛然得到釋放;我帶得閃閃的淚花向那個身影撲了過去。然而那個身影卻轉身離去,好像一根沒有生命的木頭在走動。我追了上去。可是那個身影卻在黑暗中越走越遠,我感到有點著急,趕緊掄起大腿拚命追了上來,嘴裏還一個勁叫著:

    “爸爸不要走,不要走,等等我啊。”

    父親似乎並沒有聽到我近乎絕望的唿喊聲,還是不停地向前走,而且越走越快,終於失去了蹤影。隨後,黑暗中僅存的一點亮光仿佛隨著父親消失而消失,周圍黑咕隆東的一片,伸手不見五指。

    黑暗。絕對的黑暗中,我驚奇地聽到了海溫柔的波濤聲,節奏分明,一浪接一浪的。我感覺周圍是一片無邊無際的海,我好像一隻透明的水母漂浮在大海的中央,海水無聲地劃過我的身邊緩緩地流動著,像熱情的情人一樣親吻著我的皮膚,然後無聲地穿越透我的身體。我感到毛骨悚然。我拚命掙紮,嚐試著逃避,希望能夠踩到一塊堅實的泥土。

    然而,我的掙紮顯然圖勞無功。我腳下還是空空蕩蕩的,沒有任何著力的地方,仿佛漂浮在空氣裏。我始終無法知道那裏是我渴望的陸地。

    黑暗如同吃人的魔鬼,來勢洶洶地向我撲過來。我感無比的恐懼,我的身體像冰塊一樣僵硬,想著掙紮,想著逃跑,偏偏一步也動不了。難以形象的巨大恐懼感不斷地延伸,像洶湧無比的巨浪一樣把他整個人覆蓋了,吞沒了。我感到無法唿吸,喘不過氣來,……我似乎聽到了我的哭泣聲像傾盆大雨滴在屋頂上,滿世界都是嗚鳴的響聲,滲透在無邊黑暗的每一個角落,還有我的身體的內部。最後我竭盡全身的力氣從床上跳了起來,大口大口的喘著氣,頭上,臉上,身上全是濕淋淋的全是汗水。海水,海的波濤聲,還有無盡的黑暗一下子統統不見蹤影了。窗外的天空上依然掛著那個無雲的月亮。隱隱約約間,我聽見從母親房間裏傳來淒楚的哭泣聲。

    翌日清晨,我清醒過來,發現自己唇裂舌幹,頭重腳輕,竟無法從床上爬起來。我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感覺燙得好像通電的鐵燙鬥一樣,熱得幾乎可以燒開水——那天我得了39度半的高燒。高燒像可怕的傳染病那樣,多種症狀同樣出現在家裏的人的臉上,他們每天都顯得臉色蒼白、精神緊張,寢食不安……一周過去了,所有的親戚、所有的朋友、所有的父親可能出現的地方,母親和兩個哥哥都找過了;還到派出所報了失蹤人口;還在路邊貼了尋人啟事,甚至還到報館登了一塊“豆腐幹”。然而,所有努力得到的結果都是一樣,父親依舊是下落不明。他好像飄浮在空氣中的液化氣體,悄悄地消失得無影無蹤。而此同時,持續的高燒也使我在病榻上足足躺了七天。每天晚上我都迷迷糊糊地做著那個奇怪的噩夢。後來大哥告訴我,我做夢時總是手足失措,雙手雙腳伸向天空亂抓亂踢,好像天空上有什麽招惹我似的,嘴裏還喃喃地叫嚷著:“爸爸,爸爸不要走,等等我……”我能下床以後,我隱隱約約地聽到宿舍大院的大人說:“這孩子怎麽突然變得安靜起來,莫非被燒糊塗了不成。”難道說我九歲以前的我不是這樣的嗎?我暗暗地感到驚詫。不管如此,那個關於父親的奇怪的噩夢從此便在我的腦子裏紮下根來。那個噩夢的出現對於我來說,恍如倏忽而至的哈姆慧星,然而伴隨在它周圍並不是長長的慧星尾巴,而是各種各樣的幻覺或幻象——它們像蛛網一般相互交結有起來,時常使我分不清那些是夢境,那些是幻覺或幻象。以至於在我九歲那個無知的歲月裏,我已經隱約感覺到那個噩夢似乎與父親的失蹤有莫大的牽連,隱藏著某種謎團一般的暗示或者是啟示。然而我遠遠沒有想到以後二十多年的歲月裏,這個噩夢竟不停地重複出現我的腦海間。仿佛演變成身體裏有血有肉的一個部分。直到二十年以後,這個困擾我多年的噩夢隨著我和宋青之間那場注定沒有結局的愛情的結束,突然一起消失了。這個噩夢就像一部很長很長的交響曲,經過漫長的波折重重的旅程以後,奏響雄赳赳氣昂昂的最後高潮,倏然而止……許多事情在噩夢停止那一刻也悄然死去了。恍然之間,我感覺九歲以前是隔世的前生,一些模糊的事情悠悠晃晃地帶了過來,那個奇怪的噩夢的緣起緣滅卻是我完整的今生。然而今生分明也是一場夢,當一切撇清了以後,便如同薄薄的煙霧散去,仿佛從前根本就不存在……然而我知道父親失蹤那個令人絕望的星期裏,最可憐的人並不我,而是我的母親。她白天焦慮不安地為尋找父親的事四處奔波;到了夜裏,一邊照顧著我的病情,一邊悄悄地伸手抹眼淚。沒有幾天,人已經瘦足足了一圈。

    當高燒退去以後,我意識到出現了一個無法挽救的嚴重後果:我失去了九歲以前童年的記憶。我的腦子好像被刪除過的電腦硬盤一樣,突然變得空白起來,大部分事情我都想不起來了。至今我最確信無疑的童年記憶,就是我發著高燒時,母親總是默默地坐在床前無比心疼地望著我。還有我從母親的嘴裏得知自己是個早產兒——我出生的時候是一個春天的清晨,那時候外麵天色還是黑的,母親便爬起來給父親做早飯。走到廚房,突然覺得肚子一陣劇痛,羊水從大腿根部流了下來。已經有了生產我的兩個哥哥的經驗,使母親顯得很鎮定。她也真是一點也不含糊,廚房裏熱水是現成的,菜刀也是現成的,母親像生蛋一樣,直接在廚房裏把我生了下來,倒也幹脆利索,省錢省事。據說母親悄悄幫瘦弱的我洗完熱水澡,穿好衣服,甚至還把早飯做好,我的父親和兩個哥哥依舊沉浸在夢鄉之中,渾然不覺。當母親說起這段往事時,我才明白自己是一個多麽渴望擁抱外麵的世界的人——竟然不知天高地厚,斤兩不足就蹦了出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也說明了我是不喜歡麻煩別人的人,那怕麻煩我的母親也覺得不好意思。雖然我還沒有過十月懷胎的經驗,估計將來也不會有,然而我相信任何人肚子裏馱著這樣一塊沉甸甸的東西也不會好受,我早點跑到這個世界上來,讓母親早點獲得輕鬆,也算是我為母親盡的第一份孝道。因為我知道母親已經很不容易了……除了上麵兩件事之外,我的童年記憶可以說是“一片模糊”。當然了,也不能說完全空白。至少還有一些關於父親的記憶得到了完整的保留。其實說到“完整”這一點,也是很值得懷疑,很多事情可能是我後來從別人那裏聽來,然後經過我的想像力悄悄地移植到從前位置去。不過,父親失蹤前後那幾天的記憶,我覺得應該說沒有任何的疑問。我還清楚記得父親失蹤的那天,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藍色工作服——那是父親一年四季都穿在身上的衣服,不分上班還是下班。其實父親有三件這樣的工作服,唯一的區別是衣服藍色的深淺,如果不注意看的話,就好像每天都穿著同一件衣服,從來沒有換過一樣。——父親騎的那輛經過特別加工的自行車也同時失蹤了。有人跟我說父親已經騎車走的,以後再也不迴來了。可是不久以後,在單位宿舍車棚裏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大哥找到了父親的自行車。像一條沒有人收留的野狗,可憐巴巴的停在那裏。

    單位的工友們說那天早上父親如常地迴到修理廠上班,並沒有人覺得有什麽異常的地方。後來父親跟班長馬吉林聊了幾句,然後便走出工廠的大門,從此以後再沒有人看見他了。馬吉林說我父親隻是要出去買香煙,並沒有交待過什麽特別的事情。總而言之,似乎沒有人能夠為我父親的失蹤提供任何有價值的線索。我的父親就這樣在青天白日之下不見了。

    值得說明的是父親失蹤的那天,天氣晴朗,陽光普照。既沒有烏雲蓋頂,也沒有風雨交加。那是一個秋高氣爽果實累累的豐收日子。

    我的父親失蹤前毫無征兆可言。也就是說,一個活生生的七尺男兒就像魔術師手上的一枚小硬幣,奇跡般說不見就不見了。這自然地引來了從多方麵的猜測。那時候我們家住在宿舍大院裏,裏麵還沒有建宿舍樓,大家都住在如同火車車廂一般一節節的平房裏。到了晚上,左鄰右舍聚在一起,好像隻有一個話題,就是探討關於我父親的去向問題。故事創作其實並不完全是小說家們的專利,任何人都可能像小說家那樣從想像中得到某種快意的滿足。最初的時候,某些生活情趣濃鬱的人說:父親肯定已經移情別戀,帶著另一個女人遠走高飛,演繹雙雙棲宿的故事去了;還說這樣的美事我天天都在想,都想了一輩子了,想不到最後居然落在他的頭上……這類的推測最廣泛,顯然充滿了人情世故的調侃,裏麵包含著人性的多麵性,其中有道德的一麵,更多是趣味的想象。雖然大夥們迴憶起我的沉默寡言的父親,臉上大多露出半信半疑的神色,然而心裏好像已經肯定就是這樣的。我似乎看見這類說法的始俑者與聽眾之間隱藏著一種心照不宣的微笑,說不清他們那是代表忌妒還是羨慕。我那可憐的母親頓時淚如泉湧,掩著麵匆匆走開。這時有一個女人站出來正義凜然地說:

    “想不到天下間還有如此不負責任的男人!”

    “趙嫂也真是可憐啊,一個弱女子帶著三個沒成年的孩子,以後這日子怎麽過下去啊。你們這些人啊少說幾句,積點口德吧。”另一個女人則是這樣表達她的同情心的。

    最終因為無法找到相對應的女主角,這種令母親難以忍受的傳聞才得以悄然平息。

    當然還有別的猜測。一個熱愛神秘主義的人振振有詞地說:那天早上看見西邊的天空上停著一個閃著銀色光芒的盤子,足足有十多分鍾,我的父親十有九八讓外星人擄走了。雖然說話的人好像證據十足,理直氣壯,但是由於這種說法過於異想天開、牽強附會,並沒有得到更多人的支持。反倒是有一個言詞閃爍的人話引起大家的注意,他說那天早上看見父親向碼頭方向走去,很可能出海跑船去了。這種說法得到了不少人的附和,最大的依據父親是漁夫的兒子,從小就生在海邊長在海裏,對無邊無際的大海特別熟悉。為此,我們家抱著一絲希望專門拿著父親的照片跑了一趟碼頭;然而令人失望的是,碼頭上的人都說從沒有見過這個人。還有一種最正常不過的可能性,偏偏沒有一個人提起。我相信大部分的人心裏都是這樣想的,隻是誰也沒有說出來罷了。其中善良者不說,大概不忍心在我母親的傷口上再撒上一把鹽;而惡意者不說,則是擔心這樣可能性不幸得到證實以後,會引火燒身招來不必要的猜疑;就算無端被人攤派一個“烏鴉嘴”的頭銜,也是覺得挺黴氣的。然而,宿舍大院的許多人迴到家以後,總是不無悲觀地教育自家的孩子說:

    “看來如今這世道是越來越不太平了,你們以後出門萬事都要小心,多長幾個心眼,千萬別像趙汝森他爸那樣,讓人害了也不知死在那裏。”

    其實關於我父親離奇的失蹤,還有一個秘密的、流傳更廣泛的說法,我那時候並不知道,幾年以後我才從單位守門人武正伯那裏聽說——那是後話。我不知道母親是否早就知道那個說法的存在。然而,那時我已經知道大人們總是長著兩張臉:一張是裝出來給像我這樣的孩子看的;然而轉過身以後,他們又是另一張嘴臉。大人們總是教我不要說假話,可是他們從來都不願對我講真話。好像誠實做人永遠隻屬於小孩子的事情。

    過了很長一段日子以後,突然間聽說有人在廣州街頭見過一個長得挺像父親的流浪漢,接著那人多少有點推卸責任地補充說,因為跟父親不是太熟,怕看得不真切,終於還是不敢相認。不管事情是否屬實,母親還是驚喜了一把,連忙打電話給家住廣州的三叔。不久以後,三叔迴話說,去看過了,那人並不是父親,隻是有點像。母親放下電話,臉上很長很長的時間裏都寫滿了失望的表情。

    然而,關於父親行蹤的各種傳聞並沒有因此結束,陸續又有別的消息傳來。有人說在廣西見過父親;有人則說在雲南。不過母親反映顯得比第一次平靜許多,她的臉上沒有露出表露內心的神情,更沒有采取任何實質性的行動。或許是因為那邊沒有熟人可托;或許她已經開如習慣沒有父親的日子。她開始用一種看似消極卻不乏佛理的思想看待父親這次頗為離奇的失蹤事件,她多少帶著一點無奈地說:

    “世上萬事講緣分,世上萬物皆天定。不管了,隨他去吧。他要走我擋也擋不住;他要是還活著,還把這裏當作他的家,該迴來的時候他自然會迴來。”

    父親的失蹤使這個負擔沉重的家庭從此失去了最可依靠的基礎,那時對世事還一知半解的我也能感受到周圍的一切變得搖搖欲墜。然而貌似柔弱的母親在經曆如此重大的生活變故以後,好像一夜之間變成另一個人,堅強得令人肅然起敬。我似乎在母親平靜的臉上看見一種光芒閃爍的特質在支持著她。當今天我使用語言來表達它的時候,也不禁感到了文字的蒼白和無力——要知道無論任何時候,一個單身女人獨力要養活三個未成年孩子的家庭,都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母親沒有把時間浪費在絕望的等候與悲傷之中,也沒有把希望寄托在親友的援手之上,她默默地工作——父親所在的修理廠從照顧角度出發,讓母親進廠頂替父親職位;之前母親隻是一個時而有活幹,時而沒活幹的臨時工。於是間,人們看見一個身上穿著藍底裏泛著白毛邊的工作服的嬌弱身影,整天在一群五大三粗的男人中間轉來轉去,沒完沒了張羅著各種事情。那工作服還是父親曾經穿過的,被母親精心改小以後穿在身上。沒有讀過多少書也沒有多少工作經驗的母親,從一開始顯示出過人的處事能力,她用非同凡響的毅力和女姓的善良征服了他們。令人沒有想到的是,沒過多久,廠裏進行車間副主任改選,幾乎所有的選票都寫上了母親的名字;而一直被別人稱作修理天才的父親,在單位裏幹了十多年,最後還是個普通修理工——父親的意外失蹤,竟然在無意間幫助了母親走上了人生的另一個高峰;如果父親有幸知曉,真不知他作何感想。然而母親的高峰也沒有持續多久,又過了幾個月,母親又從車間副主任下調到倉庫管理員。當然其中的利害關係非常複雜,比較正統的說法是母親文化程度不高,許多事情並不是靠人緣就可以解決。更重要的原因是母親信佛,而且不是一般程度的信——用現代的說法是信仰堅定,那時候的說法封建迷信。不管真正原因是什麽,隻知道母親的職位從那以後,直到退休也沒有變更過。母親還有一手出色的裁縫的手藝,她在家裏買了縫紉機,不定時從外麵接活迴家幹——對於我們這個並不富裕的家來說,則是另一筆重要的經濟來源。也就是說,在父親離奇失蹤以後的日子裏,母親不懈的努力使我們三兄弟幾乎感覺不到生活上發生了任何的改變,甚至經濟方麵反而比父親在的時候還要寬裕許多;這是誰也沒有想到的。慢慢的,在宿舍大院的人對於我那生性孤傲不喜交際的父親的記憶,因為母親的出人意料地強大起來而變得模糊了。

    是什麽使母親擁有如此神奇的力量,我到現在也不甚了解。在許多年以後,在我和宋青相處的最後日子裏,我似乎在她的身上多多少少找到了當年母親的身影。我終於明白我為什麽會傻乎乎的帶著宋青迴去找女兒,那明擺著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迴的事。原來我的心裏有一根琴弦是通向我孤兒般的童年,宋青無意之間撥響了它。或許,同樣麵對生活無端的深壑巨變,男人們往往不知所措;而一個女人,或者說一個母親的理解來得則是樸素而直接:活著的意義,就是好好地活著。

    漸漸的,我發現單位裏有些叔叔對我們三兄弟出奇的好。在院落裏進進出出,遇見了,總是笑嘻嘻地摸摸我的頭,問一些讀幾年級了、學習成績如何之類的問題,好像我是他兒子一樣。還有些大膽的男人帶著他們的同情心上門來看望母親,這時候母親總是顯得很忙。好像身邊有忙不完的事,忙得連說話的時間也沒有,更沒有時間去接受這些送上門的同情和憐憫。於是,每當有不速之客來到,母親就讓大哥作陪,自己走廚房,或者坐在縫紉機前忙她的事情去了,使那些來意曖昧的男人感到十分無奈。更有些好心腸的婆娘摸上門來,好像要和母親拉家常似的,眼瞧我們三兄弟沒注意時,便悄悄地說道:

    “孩子他爸多些年都不見迴家,怕是真的遇到什麽不測的事。從法律上來說,人也等於不在了。你一個女人掙起這頭家,何苦呢。這樣等下去也不是事啊,不如再找一個男人幫幫你吧。”

    母親眼睛裏波瀾不驚,慢悠悠地說道:“常話說得好:筷子落地又一頓,有什麽苦不苦的,日子還不是這樣一天天的過;現在家裏這幾個孩子也開始懂事了,我也省心不少。——還不麻煩了,我一個人過也挺好。”

    母親其實一直沒有忘記父親,我知道。母親隻不過認命罷了。

    母親是父親從農村帶出來的。她好像不太關心明天的事情,她總是把明天的事情交給她的信仰去處理——母親是信佛、信命運的。父親在的時候,對於什麽神與佛之類的東西,總是顯得不以為然,母親自然也不敢明目張膽;父親失蹤以後,母親就變得虔誠起來——母親退休以後,幹脆在家裏吃起長齋,日夜誦經念佛不已。那時候,每每初一十五黃道吉日,母親少不了吃素誦經,然後沐浴更衣,一副鄭重其事的樣子到廟裏進香還願,還常常叫我幫忙提著齋果籃子。進到廟裏,敬上供品,母親總想我先給觀音娘娘上一柱香,磕幾個響頭。可是我已經讀書認字,唯物主義早早在心裏開花結果,感覺小小的自尊心比母親的信仰可貴許多,一雙膝蓋好像金子打造似的,硬是直楞楞的站在那裏就是彎不下去。母親沒法子,隻好跟觀音娘娘賠不是地說些“小孩子不識世界,有怪勿怪”之類的話作罷。對於母親來說,家裏四個男人的命運就是她生命的全部,無論在不在身邊。母親往往跪在慈眉祥目的觀音大使跟前嘴裏念念有詞說了許多的話,可惜她說的聲音很小,又是用老家漁村的方言,我聽不清她說什麽。末了,母親對著觀音大使三拜九磕,然後搖動簽筒,搖落四支竹簽,從上麵那些含意模糊不清的文字裏常找找通向未來的安慰。直覺告訴我,有三支是給我們三兄弟求的;還有一支是給已經不見蹤影的父親——父親從來就沒有離開過母親的心裏。我感覺母親似乎早已忘記自己也是生命的個體,也需要那樣一支竹簽。然而我小小的心靈卻是矛盾的,我對母親充滿了敬意,但我不明白母親苦苦地跪那些渾不知覺的泥塑有什麽用處。我永遠隻是冷眼地站在一旁看著,不說什麽,也不做什麽。

    父親失蹤的時候我年紀還小,然而不用看照片,時至今日我依然清晰地記得他的模樣。好像經過複印機一樣,深深地印刻在我的腦海裏。父親高高瘦瘦的,平時沉默寡言,一雙迷茫眼睛裏時刻閃爍著對塵世的鬱悶;笑起來時,卻帶著頑童般的天真,好像永遠長不大的孩子。對父親外貌的迴憶,使我想起博爾赫斯對某人形象的描述:一個人可以佯裝許多東西,卻不能佯裝幸福——父親的身上簡直散發著迷人的憂鬱氣質。記得那時候大家都很窮,僧侶一般的清苦生活仿佛使父親的鬱悶隻能隨著歲月增長而增長,難得看見父親童真地笑一迴。父親對曆史有一種莫明其妙的崇敬,好像那是他的信仰。隻要他口袋裏有錢,便常去書店和舊書攤上轉悠,帶迴來許多小說和曆朝曆代的演義故事,其中還有不少是直排的舊版書籍。我們家分了兩間十多平方大小的平房,父親在房子的高處搭建一個跟房子大小的藏書閣。每當收集到一套滿意的書,他立刻取來牛皮紙,用他靈巧的手把書重新裝裱,然後鄭重其事地放進藏書樓閣裏,好像總有一天要拿出來仔細研考似的。事實上父親根本就不愛看書;就算想看,可能也未必能看懂,本來父親識字就不多。那些書更像從千軍萬馬的戰場裏獵獲的勝利品,高高供奉在那裏,代表著某種不可觸摸的榮耀;足以使父親遠遠望上一眼,已經很滿足。家裏人丁多了起來,兩間平房住著五個人,顯得有點擁擠。於是父親母親住一間,我二個哥哥住一間,而我則到藏書閣裏去睡。上麵的書早已堆得滿滿的,母親好不容易才給我清理出一個安身落腳的地方。

    從小就異常自閉的我,日日夜夜摸著父親過去那些不言而喻的聖物,久而久之便無師自通。小小年紀我就看過了《三國》《水滸》《西遊》《西廂》諸如此類的古典名作,還有唐詩宋詞曆朝演義等等。迴想起來,我疑惑這是不是父親收藏的本意。不管怎麽說,總有點前人栽樹後人乘涼的感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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