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極星》是吉他手對自己當前一生的總結,是他與鍵盤手重逢後,在過去的悲歡離合中找到的希望之火。這是他的意誌最強烈的表達,也是他對自我生命意義的理解。他塑造了這首曲子,賦予它一個人類所本該具備的智慧和勇氣,在一次次的修改中,它也越來越接近吉他手身為一個音樂人的原點。

    就馬恩所知,每個旋律聆聽者,每一個行走在午夜迴響中,目睹到那些怪誕離奇之事物,體驗過“旋律”的古怪力量,想要在這個殘酷的世界裏生存下來的人們,都會主動去聆聽自己內心的旋律,並意圖將之重塑。讓那些源於自我的心靈和思想,以更加實際的力量形態體現出來,從而對其它事物造成對人們而言更為直觀的影響。

    這些伴隨著“旋律”和瘋狂手牽手,跳著舞的人們,最渴望的就是深入自己內心,去尋找自我內心旋律的印記,而最恐懼的,也同樣是這麽做。在這矛盾糾葛中,每個人能夠聽到什麽,能夠收獲什麽,至今依舊是一個隨機數。很大程度上,他們都認為,自己從“旋律”中獲取的力量,定然是和自我的特性——包括但不限於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和方法論,乃至於教育、性格以及各種出身基因等等——息息相關。

    雖然很多說法都聲稱,哪怕隻是下意識去接觸,去使用“旋律”,就會越來越接近某個臨界點,但一旦越過這個臨界點,瘋狂而悲慘的際遇就是不可避免的下場。而隻要不斷深入內心,追尋“旋律”,就會加速這個過程。

    然而,從馬恩了解到的情況來看,其實要達到這個臨界點並不容易。他所見過的午夜迴響行走者,要不是提前在怪誕險惡的遭遇中遇難,要不就是有某些深刻的心理創傷。活下來的人對“旋律”諱莫如深,對自我內心的重新審視和發掘更是戰戰兢兢,表現出一種強烈的自卑自閉的傾向。而這些人,也往往是狹隘、多疑且柔弱的。

    他們所有的敏感,似乎都包含著一種針對他人的惡意。他們本可以用一些可有可無的態度,處變不驚地應對日常世界裏的許多事情。他們有這樣的力量,他們也有比普通人更豐富的經曆,可他們打心裏做不到這一點,他們對善意的施舍是十分吝嗇的。

    哪怕是過去的吉他手,也完全是在這樣的描述中。而一切的變化,是在他見過鍵盤手之後。讓馬恩感到詫異的是,鍵盤手明明有著更強烈的,更自我的執念,那種敏感的質疑從來都沒有消失過,她幾乎不會真正成為任何人的朋友。這樣的一個人,啟發了吉他手,可吉他手卻走上了與之相反的道路。

    吉他手的改變很明顯,盡管他不經常說話,但馬恩可以切身感受到,他身上的某些氣質在發生變化。從一種既平庸又尖銳的感覺,漸漸柔軟下來,明亮起來,他開始不去介意去傾述自己的過去,打心底去幫助其他人,並用一種沉默的善意主動去接觸和開導他人,盡管不會很快就真正變得開朗起來,但這些都是已經漸漸發生的變化——

    同樣是用音樂的方式,同樣是自詡音樂人,可是,吉他手的音樂聽起來,就比其他人更有某種實際上的感染力。馬恩知道鍵盤手是最接近界限之人,甚至於,大家都說她隨時會跨越那條界限。可是,對比起現在的吉他手,馬恩真的無法確定,誰更勝一籌。

    吉他手隱隱有後來居上的感覺,但馬恩也覺得其他人應該不會判斷錯誤,吉他手已經極其深入地挖掘了自己的內心,讓自己的旋律成長起來,但距離界限依舊有一段距離。那麽在一些神奇的表現上,他或許真的不如鍵盤手。

    毫無疑問,吉他手是隊伍裏,除了鍵盤手之外,最接近界限之人,並且,也在以比其他人更快的速度靠近界限。而在這樣的狀態下,馬恩自然會為他擔憂。然而,他譜寫出的《北極星》就是讓人安心的標誌。

    這首充滿了希望,融入了自我生命的感悟的旋律,哪怕不具備任何怪誕離奇的力量,也足以成為他的代表作,在馬恩看來,也毫無疑問是這個世界上最傑出的吉他曲之一。

    甚至於,馬恩有些覺得,《北極星》幾乎是這些午夜迴響行走者們在跨越最後的界限之前,所能抵達的最後一個高峰。與之相平的肯定有,但也絕對不會太多,因為,受限於之上所述的種種偶然或必然的災難,大概很少有人能夠走到這一步吧——哪怕是鍵盤手,馬恩也不覺得她在跨越那條界限之前,能夠自行譜寫出超越《北極星》的旋律。

    在這個意義上,《北極星》的誕生也基本上實現了吉他手身為一個音樂人,其本心最為樸素的期盼。馬恩認為,他和鍵盤手最關鍵的不同之處就在於∶鍵盤手似乎朝遠方漸行漸遠,而吉他手卻選擇了迴頭路,迴到了自己創作的原點。

    吉他手已經可以毫不介意地講述音成大悟的事情,並且,已經不為自己受難於對方而表現得耿耿於懷。他甚至可以很坦然地接受,自己的音樂天賦不如哥哥的事實,而不是口頭說說,心中卻執拗地想要去證明—可他現在譜寫出了《北極光》。

    馬恩沒有聽過音成大悟的音樂,哪怕所有人都聲稱,那是一個極有天賦的選手,那人的吉他有著折服他人的魅力,但如

    今他可以肯定,死去的音成大悟,無法達到《北極星》的高度。他留下的遺產,那些傳聞中的曲譜,都已經證明了他在這方麵既沒有耐心,也沒有天賦,更沒有屬於自己內心的靈感。

    音成大悟充其量隻是一個工匠,而活著的吉他手,在譜寫出《北極星》,並實際將其完美地演奏出來後,就在實際意義上,已經徹底超越了音成大悟。

    在煥然一新的改版《北極星》的旋律中,就連及吉他手那駭人聽聞的沙啞破爛的聲音,都似乎成為了一個必不可少的伴奏,就如同增添了一個新的樂器,發出新的音色,不僅讓曲子氛圍發生變化,曲子的內容也變得更加豐富和深刻了。

    馬恩不是專業的聽眾,他平日裏隻是隨意聽聽音樂罷了,即便如此,他也能夠深深感受到那種在沉澱之後的力量的迸發。那是一種在心靈上的迸發,也同時是一種在物理現象上的迸發。雖然沒有火山噴發那麽震撼眼球,但在聽覺和感受上的震撼卻不在之下。

    在馬恩的感受中,《北極星》迸發的力量是沉重的,是陰冷而悲戚的,一時間,他的內心似乎被撼動了。他的平衡開始失調,他不得不緩下腳步,才能站穩身體。他看到側邊的佐井久之,以及對麵的安琪兒小姐和上原專務也不例外。《北極星》的力量是全方位擴散的,但也有著一個十分明確的目標——那個神明般偉岸的輪廓,那些殘留在地麵上的儀軌殘骸,包括儀式核心的石台和注連繩巨石。任何在這個旋律傳達範圍內的異常事物,都在承受一種來自於心靈和身體上的雙重壓力。

    他有一種幻覺,他似乎聽到了一段可歌可泣的故事,並感同身受。這故事遠遠還沒有抵達尾聲,但在那陰冷的沙啞的沉重的基調上,漸漸浮現出一絲亮色。這亮色是多麽的稀罕,卻又子然獨立,猶如在黎明前靜靜綻放的花朵,也如同在暴風雨的深沉夜幕中,悄悄探出頭來的一顆亮星。

    那是希望,渺小卻堅定的,一直存在於那悲慘、邪惡又殘酷的黑幕中。馬恩想到了北極星,既是實際的那顆星星,也是人們賦予它的意義,更是這首旋律。這幻覺中的北極星仿佛在預示著什麽,卻又無法說潔,而看到它,就仿佛看到了希望。

    哪怕不主動去想象,不主動去理解,這些感受也是擁有感染性的。馬恩赫然看到佐井久之的眼角浮現淚光,這個年輕的日島特派員完全停下了腳步。馬恩可以理解,因為,佐井久之的心情是如此的激動,已經再也無法從表情上掩飾了。他的身體,在隨著自己心情的起伏而微微顫動。

    佐井久之是如此的狼狽,他就像是在泥水中拚命打滾,又被荊棘和葉刺勾破了衣服。他身上好多處傷口都在流血,不管他的意願如何,這個泥潭似乎永遠都沒有盡頭。在這場付出一切的戰鬥中,他覺得自己的心靈受盡折磨,比身體上的傷口還要痛苦。

    敵人的強大不是借口,但他無法做到自己想做的事情,無法徹底急敗必須要急敗的敵人,這是事實。他認為自己有無限的勇氣和毅力,去堅持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他從來都沒有想過放棄——可是,他第一次體驗到了自己的極限,他的旋律從來都沒有像這般,抵達一個難以再進一步的極限上。

    他感到自己的意誌,已經無法再繼續催動“旋律”朝更深的程度發展了,他赫然發現,過去大家都認為的“深入旋律實屬必然”這一結論,在自己身上競然不再具備過去的效用——不是不能繼續深入,而是自己實際麵臨的狀況,一種複雜的現狀因素,包括自我內心的動力,身體的狀態以及敵人的影響等等,都大大桎梏了自己。

    他比過去的任何時候,都渴望得到力量,但偏偏在這緊要關頭,他的很多準備都失效了,亦或者不如他所認為的那般有成效。他也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渴望得到幫助,可是,所有人都被“神明”拖入午夜迴響的神社,隻有他成功迴到這個結緣神的噩夢裏,所以,也隻有他一個人去對抗這個噩夢中的一切。

    他認為自己有結緣神的力量,在這個噩夢裏,自己應該是具備一定優勢的。可是,敵人也有這樣的優勢,甚至更大。他以為對方的腦漿都被榨幹了,可對方隻是借助儀式的力量,用一些旁敲側擊的伎倆,就瓦解了他的機會,讓他所有想做的,都磕磕絆絆,都不如預期。

    不能說完全落於下風,可是,無法占據上風,隻能在這個泥潭裏掙紮,就如同缺氧的魚兒,他根本沒有喘息的餘地。因為,在這個噩夢裏,他所要麵對的,也不僅僅是腦袋幹癟的上原專務一個人,還有那個一動不動的“神明”。

    哪怕“神明”一動不動,也會給他帶來巨大的影響。他要考慮的東西太多了,正在進行的儀式比表麵看起來的還要複雜,甚至讓他覺得,儀式本身已經悄然轉移了,留在噩夢裏的隻是一個幻覺。可是,就算是幻覺,隻要他停下來,也是致命的。

    佐井久之在噩夢裏要對付的,仿佛是一個不死之身的敵人。他隻在午夜迴響裏遇到過這樣險惡的狀況,而在午夜迴響裏,他能夠抽身而去,隻要逃跑就行了。可在這裏,他能逃到哪裏呢?

    不,應該說,他任何時候都能逃走,但他不

    能逃走。他能感受到自己肩負的責任,他必須在這樣艱難的環境中,將機會等出來。他為此付出了比過往都要巨大的耐性,也承受著更大的內心折磨。

    直到馬恩等人再一次出現於噩夢中。

    然後,他聽到了這首《北極光》。他一點都不介意自己的符紙在這旋律的力量下脫離了自己的掌控,他甚至期盼看到更多。他體會到了《北極光》中闡述的人生,感受到其中蘊含的沉重卻充滿希望的力量。他也實際看到了自己的敵人,正在這首旋律中迷失。

    在這樣一個噩夢裏,本來就是用意誌、思想和覺悟去戰鬥的人,又如何會在意,這種力量是一種精神上的壓迫,還是一種物質上的壓迫呢?它的影響力就在眼前全力釋放,這才是最重要的。

    佐井久之在這一刻,感到自己被拯救了。他失去了快速切近敵人的機會,再一次偏離預期的目標,但是,正因為停下腳步,他覺得自己終於可以喘息了。他就像是窒息的人得到了氧氣,大口大口地唿吸。

    他覺得,哪怕隻是一個短暫的停留,也足以自己重新找迴節奏,而不是被那種致命的恐懼驅使著,如歇斯底裏地纏鬥下去。

    佐井久之擦去眼角的溫潤。他再一次看清楚了自己的目標,腦袋幹癟的上原專務開闔嘴巴,似乎也產生了某種觸動,這個陰謀多端的男人雙膝跪地,情狀顯得很是艱難,就好似快要承受不住,要分崩離析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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